缥缈境内城无风无雨,亦无任何生气。偌大的天地愣是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就连时间都仿佛随之冻结。
斩秋望着身前毫无波澜的池水,清秀的容颜闪过几缕旁人读不懂的情绪,低不可闻地喃了声:“第三日了。”
眼下已是从陨神坛那场噩梦中醒来的第三日了。
许是在缥缈境的日子过得太过清闲平静,以至于她都有些分不清,前世种种究竟是大梦一场,还是她真的回到了五十年前。
“殿下,是天宫送来的帖子。”身后突然响起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斩秋回过身来,垂眸瞥向灵杉递上前的请帖,目光辗转在那鎏金纸页上,没有作声。
灵杉或不知晓这张请帖背后藏着什么诡谲,斩秋却清楚得记得,便是这张请帖,将她与裘安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天帝以裘安飞升上神一事设宴,借着双喜临门为由,给斩秋与裘安赐婚。
这婚自然是不能成的,只不过退婚之人也不能是她。
斩秋自幼便由玄焰真神抚养,心底一直将其视作父亲,对其最是尊重敬爱,而这婚事便是他生前亲允的。
当年天帝曾与玄焰真神商议,待接裘安回天宫后,便定下他与斩秋的婚事。
孰料在这之前,玄焰真神便以身应劫殒世了,随后斩秋自请离开天宫,前往缥缈境为其守灵,一守便是一千余载。
而这婚事自然也就拖到了现在。
如今千年已过,她没有理由再久居缥缈境不出,更何况这门婚事是真神亲允的,她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否则定会让旁人起疑。
思及此,斩秋眉头轻拧,眼底也露出几抹厉色。
灵杉见状问道:“殿下,这帖子可是有何不妥?”
斩秋抬眸对上前者的视线,抿了抿唇,她的确想将一切都告诉灵杉。
一来,灵杉是她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相信之人,她亦不想再有任何事情隐瞒灵杉。二来,灵杉上一世也是因为自己而死,她有权知道真相,至于她到底相不相信……
“灵杉,我有一事要告知于你。”
待斩秋将一切全盘托出后,灵杉并未作出她预料中的反应。
既没有满目不可置信,亦没有全然笃定不疑。
她的表情竟无任何的变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那般。
斩秋见状不由得垂眸,轻叹一息:“罢了,你若不信,就当我没……”
话还未尽,便由后者拦腰斩断:“我相信殿下。”
“当真?”
后者颔首,又将手中的帖子递前了些:“殿下,接下来该如何做?这宴会,还去吗?”
斩秋接过请帖,指腹摩挲着纸页上凸起的纹理,陷入了沉思。上一世赐婚之后,婚期却迟迟未定,想来是因为这门婚事并不在裘安眼下的计划之内,这也为她争取了时间。
退婚一事,可从长计议。
她将思绪从往事抽离,手指缓缓收紧:“逃避并非良策,既然躲不过,那便去凑了这个热闹。”
九天之上,云雾缭绕。万道金光照耀在南天门前,石柱旁站着两位守护天门的天将,俱是身姿笔挺、面色威严,一一查验着今日到访仙家的身份,不容有失。
就在斩秋欲将请帖交与天将查验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言语。
“我听说今日不仅是二殿下的飞升之宴,还是二殿下与斩秋上神的喜宴呢。”
“常欢,你这又是从哪听说的?那位自请去缥缈境这么多年,就没再出现过,二殿下又是在这之后才被接回天宫的,二人连面都未曾见过,何来喜宴一说?”
“这可是我父王告诉我的!前几日父王进宫与陛下一同饮酒时陛下亲口说的,要在二殿下的飞升宴上,为其与斩秋上神赐婚。”被唤常欢的女子拍拍胸脯说道,仿佛亲眼见证一般。
话音才落,突然又添了道得意的声音,从旁洋洋响起。
“什么上神,不过是仗着玄焰真神的关系,空占一个名号罢了,又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想当年青云峰比试,她还是我的手下败将呢。”
常欢、无淼应声望去,朝说话之人挥了挥手:“清缘君,你也来了。”
话声愈来愈近,斩秋却没在意,仿佛他们口中那位“空有名号的上神”不是自己似的。
她温和地冲眼前的天将笑笑,主动递上请帖与其查验。
看守南天门的天将阅历尚轻,并未见过斩秋,却是常听将军提起,若是有朝一日斩秋上神出现在南天门,定要拿出十足的敬意尊崇。
于是在他看清楚请帖上“斩秋”二字时,旋即将手中的长戟往回收了几寸,半膝跪地,以足够响亮的声音称道:“恭迎斩秋上神回宫。”
此话一出,常欢等人的动作全然被这清晰的男声击碎,拿请帖的手双双停驻在了半空。
半晌,终是清缘最先反应过来,想到斩秋可能听见了他方才说的话,心下闪过一瞬心虚。但话既已出口,又是在常欢面前,他可不想落了下乘。
于是追上前面那道白色的身影,伸手拦道:“斩秋,还真是你,躲在缥缈境这么些年,终于敢出来露面了?”
几乎是在清缘伸手的瞬间,灵杉已然持剑挡在斩秋身前,神色阴冷。
清缘挑眉将灵杉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一抹讥笑:“原来是找了一个帮手啊。”
灵杉乃斩秋一千年前在下界所救,自此一直带在身边,本不是仙族中人。故而清缘并不认得灵杉,亦不知晓他此刻挑衅的举动有多么危险。
斩秋无意与其口舌,只是照对方那嚣张讨打的架势,说不准下一瞬这白净的廊道上就要见血了。
思绪片刻,斩秋按下灵杉的手,冲着面前男子莞尔一笑:“清缘君,好久不见。”
顾自接了他的上话,继续道:“当年青云峰的比试,我的确输给了你。如果你想听的是这句话,我如今已经说过了,若无旁的事,便请让开吧。”
清缘有些惊讶斩秋如今竟是如此好脾气,本想见好就收,但余光瞥见随后而至的常欢,不由又挺起胸来,扬起了声量。
“你承认自己是我的手下败将就好!只要你保证以后不来招惹我,我便也给二殿下一个面子,不找你的麻烦。”
“二殿下?”斩秋本欲作罢,听闻这几个字又扬起了笑意,只是那双含笑的眼睛却透着戏骨的寒意,“为何要看二殿下的面子?”
“哼!少装了,旁人不知晓,你还不清楚吗?你与二殿下之间的婚约,迟早会被陛下提起。”
清缘的父亲南清王与北常将军一样,都是天帝的心腹,故而知晓斩秋与裘安之间的婚事并不稀奇。
“那又如何?”斩秋眨了眨眼,一副不解的模样,“我是我,他是他。就算有朝一日我与他真的成婚了,我也不是他的所属物。你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若你真有那个本事找我的麻烦,尽管来便是。”
清缘被她言语中的轻蔑所激,顿时变了脸,怒道:“你…!斩秋!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吗?”
与他的面红耳赤相比,斩秋的神色显得无比从容。她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近两步,凑到其耳边以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当年你究竟如何赢得我,要我大声说出来吗?”
话音落下,后者身躯一震,眼底尽显慌张之色。当年之事他做得天衣无缝,斩秋怎么可能会知晓!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当年……当年我分明是光明正大赢得你!”
“是吗?”斩秋退回了脚步,欣赏着眼前男子故作镇定的表情,“我怎么记得清穆当时跟我说,是清缘君你胁迫他,让他设计一出玄焰真神出关受了伤的幻象给我。这才让我放弃了比试急忙赶回去?”
说罢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常欢:“我知你今日拦我是想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出风头,本不欲拆穿你当年的把戏。这才把台阶递给你,可你为何不下啊?”
“你…!你胡说八道!”只见清缘面色铁青,眼睛瞪得都快要掉出来似的,张牙舞爪,哪还有半点儿仙风道骨可言。
如今被当众揭了短,他无话反驳,只得丢下一句苍白无力的挑衅后愤然离去:“你给我等着!”
站在不远处的常欢与无淼二人见状,不敢再随意议论眼前这位斩秋上神,恭敬地朝其行了一礼后,便匆匆绕路而行。
斩秋随后亦收回了视线,继续朝着万虚殿的方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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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虚殿内,金光流转。众仙受邀聚集于此,许是沾染了喜庆气氛,皆是一副笑容模样。
方一踏入殿内,斩秋便在一众身影中看到了裘安。
他穿着一袭紫袍,玉冠半束起长发,眉毛精致宛若细羽,长睫之下是一双墨色的眼眸,神情间总是带着温润的笑意。
如同三月的春风,叫人心神向往。但见他与一众长老站在一处,言谈举止谦逊有礼,乖巧得不像话。
裘安似有所感,忽然将目光转了过来,落在了斩秋身上。
两道视线相接,一道寒厉克制,一道陌生温和。
不知怎的,她恍然又听见了裘安的声音:
“初次见面,你我同为上神,就互唤名字吧。你也别唤我什么二殿下了,可好?”
“斩秋,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妻了。”
“对不起,为了大局我只能如此,你能理解我吗?”
“斩秋罔顾神训,欺瞒神主,今于此陨神坛……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倒是未曾想过她还能生,这算是承他吉言了么?斩秋回过神来,冷笑一声,顷刻调开目光。
不多时,整座大殿突然都静了下来。斩秋顺着众人的视线往殿门望去,只见天帝祁华正踏入大殿。
“见过陛下。”众人齐道。
“免礼。”天帝一拂衣袖,缓缓登上正上方的位子,面色柔和,“今日乃安儿的上神宴,故特邀诸位仙卿前来。其实,除了贺安儿飞升以外,朕还有一件喜事欲与诸位分享。”
目光在座下扫视一番,最终停留在斩秋身上,眼底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秋儿,安儿,你们二人走上前来。”
话罢,众人俱是一愣。
名讳中含“秋”一字,并且能让天帝唤得如此亲昵之人,天上地下都唯有上神斩秋一人。
可是那人早在一千年前真神玄焰应劫身殒之后便不见踪迹,听说是去了缥缈境为真神守灵。不过真神身殒,本就魂飞魄散,说是守灵,也不过是图心中慰藉罢了。
众人望着徐徐走到中央的女子,各个瞪大了眼睛瞧着,都想看看这位消失了一千年之久的上神,如今是何模样。
只见她穿着一身白色羽衣,一头乌发仅由一根丝带高高束起,不着任何饰品。浓密的长睫之下是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未施粉黛却万种风情。倾世芳华四字,似乎都不足以形容眼前女子的半点风姿。
“秋儿,千年过去,你也是时候回到天宫了。”天帝望着斩秋,声音温淳。
“当年父尊在世时最在意的便是你,也曾与朕谈论过你的婚事。如今,安儿也长大了,亦有所成。”说着目光又转向裘安,满意地颔首,“你们二人站在一起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甚是般配,般配!”
他话语一顿,在裘安错愕的神情中说道。
“今日,朕便做主,定下你们二人的婚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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