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怪”的声音着实温柔,纪芙薇形容不上来。
就好像是流水,不是清泉叮咚,而是溪涧缓缓流淌的明澈,是清明潭水的幽深与包容,是能承载涟漪的平静与落石的跳脱。
又或者是那山一般巍峨屹立带来的独有的浑厚。
一下子,便抚平了纪芙薇心中的惶然和不安。
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莫名升起了一股被“保护着”的心安与勇气。
疯狂的心跳渐渐平复。
纪芙薇看向对方,尽管她视野里暗沉占据多半,仅凭借今晚格外敞亮又温和的月光,她也不过分辨一个黑色的轮廓。
他身量很高大,比她少说高几个头,身姿笔挺,有种不露自威的气势。
“不好意思。”
纪芙薇有点局促地动了动小腿,微微挪动了一小步,让自己坐得稍微自然一些,但牵动了膝盖处的伤自是刺痛一片。
“没关系。”他回答。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纪芙薇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仍放在自己身上,就像是在观察着她,但她并没有感到冒犯。
虽然有些微的不安,但这种环境下,能有个人在,她能感到黑夜带给她的压力陡然减轻了不少。
纪芙薇也努力地睁大眼睛,尽力去辨别对方。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到了晚上眼睛就出了问题,经常看不见,偶尔能分辨黑灰色团,更多时候纯看运气。
在纪家的时候,她通常晚上都不会出门,即使一定要做什么,也多半会找何奶娘或是自己拿着明亮的蜡烛扶墙行走。
但现在,这里人估计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她暂时也不想面对任何一个向家人,包括他们家的下人。
瞪到她眼睛酸涩,双目微微刺痛,一闭眼生理性泪水就落了下来,她不得不狼狈地挪开视线,却听见那人发出了很短促的疑惑的气音,像是意外,又带着几分关切。
“怎么了?”他问,“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或冤屈?还是我吓着你了?”
她辨不清的黑影主动往后退了几步,端的是分寸十足。
纪芙薇连忙喊住人:“没有没有。”
她连连摆手,胡乱地擦了擦脸,手心的伤又拉扯到了,顾不上疼,她忙宽慰着,看着人没有离开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是你的问题。”她摇摇头,“我有点害怕,这里好安静,有人在我反而松了口气。你是向家的人吗?”
“唔,”他缓声道,“我不是。”
纪芙薇下意识便露出了笑容,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明媚。
“这样啊。”
她很自然便松了口气。
对方没有道理要来骗她一个小丫头,说不定向家人都不知道她是谁,他多半也不知道。
这时候知道有个在荒无人烟的小院子里共处的不相关人,纪芙薇不可能不感到宽慰。
“要说会话吗?”
他很体贴地问话,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与惊恐。
“好啊。”纪芙薇高兴地回答完,才发现自己大概也没什么可以和对方说的,过了好一会才找出来一句。
“谢谢你。”
他当即笑了。
似乎是打破了某种隔阂,他在得到应肯之后走到她的旁边,和她递了一块什么东西。
纪芙薇是伸手碰到之后才反应过来,是一块料子极好的手帕。
她从没有摸过这么丝滑如细雪、似流水的布料,至今她碰过最好的是她的嫁衣,但比起这个的滑溜溜,嫁衣好像逊色了几分。
她心里曾经猜想过的最好的料子就是这样的触感——
据说生母纪夫人给四妹妹准备了一件彩蝶云霞色暗纹锦的鱼尾裙,专门用来在及笄礼的时候穿,那是每年产出不过二十匹的好料,她看都没有看过一眼,但她曾在偷偷想象过那个感觉,想来摸起来应该就是这么美好的、软绵绵的、丝滑的。
“谢谢。”她靠触感判断出来,摸上手先是惊喜,随后反应过来,这样的好东西哪里是她能够碰的。
“对不起,我太脏了。”
纪芙薇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眼眶里泪水已经在打转了,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这么狼狈,只得死死地埋头,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对不起,我……”
她匆忙地道歉,一开始还是为了脏手弄脏了这赔不起的手帕,后面就变成了抑制不住的窘迫、羞愧、难堪,说错坏了的忐忑、尴尬,还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和更多的不安。
黑影像是也有些意外,他主动地打断了她。
“等一等。”
纪芙薇埋着头,手指死死捏着手帕的一角,叠成四方的帕子散了开,她不安地等待“审判”。
“抬起头来,好吗?”
他说。
纪芙薇犹豫了一会,慢慢地抬头,活像个从乌龟壳里钻出来的小乌龟。
“真的很抱歉,我……”
他抬了抬手,做了个手势,像是一个微微下压的动作。
纪芙薇借着明媚的月色也没有看得很清楚,但她凭着直觉停下了后面的话。
他舒了一口气,原本站在她的旁边,俯瞰着她,两个人还隔了一段距离,纪芙薇并没有被黑影压迫过来的感觉,但现在他干脆坐了下来,就在她的旁边。
她只觉得他一撩袍子侧身坐下的动作特别得好看,行云流水,有种说不出的飒然气度,尤其是她根本看不清人和面孔,只能从姿势上判断,她无法形容,但这大概是她见过最帅气的样子了。
怎么会有些人往台阶上一坐都显得那么潇洒那么俊气呢?
纪芙薇自己都觉得纳闷,脸都看不到她怎么会觉得好看。
念头一过,她还没思考明白,就听见他问她:
“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一点小问题?”
纪芙薇当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看不清别人,别人趁着月色大概是能很清楚看明白她的样子的。
今天的月亮已经很好了,她虽只能看个黑影,但实际上当下的光亮可比她之前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幸运得多。
“是。”她点点头,“我在晚上看不见。现在的话,我也只能分辨你是个黑乎乎的影团。”
说完,纪芙薇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大概是觉得有点古怪的有趣。
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他的轮廓,给他说明了一下,最后不好意思地遮了遮嘴角的笑容。
“这样啊……”
他并不怎么意外,但好像还有些藏着的意思,只是没有再针对这一点提问。
“这块手帕你用吧。”他主动道,“不必还给我的,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它。”
他意有所指地点点她膝盖、面孔和手心,但随后反应过来她也许是看不清他这些姿势,于是重新指点了她。
纪芙薇摔了好几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地方伤着却已经没有了感觉,她最后只是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面孔。
“像个小花猫了。”他笑道。
趁着月色,他看得格外分明,留在脸上的泥土与血渍好些都没弄干净,再加上纪芙薇手心也有伤,动了就疼,他干脆接了过来。
“来,我帮你擦吧。”
“啊……”
纪芙薇僵直了一瞬,等手帕轻轻地擦在脸上,力度温柔地抚过,她才放松下来,露出个有点娇憨可爱的笑。
“真是个小丫头。”
他也笑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仿佛照顾自家亲近的小姑娘,言行举止皆十分体贴温柔。
明明还是这么暗沉沉的环境,除了他们的声音,院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唯有头顶的圆月皎皎高悬。
之前纪芙薇还满心的惶然,为自己的看不清,为周遭的特别静,但现在她放松了不少。
这才有了笑的心思。
“谢谢你。”
“不客气。”
两人一板一眼地回答着,最平常不过的对话也多了几分趣味。
纪芙薇重新接过叠好了手帕,小心地放好了,他也没说什么。
武国公府里一府的魑魅魍魉。
但他好像就是除妖的钟馗道长,叫人见了便心安了。
想到这里,纪芙薇又想笑了。
她紧张了想笑,莫名了也想笑,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脸上的神情根本控制不住。
对方又看了她几回,像是在迷惑她偷着乐什么,纪芙薇光顾着埋头掩饰,没有注意到。
“你之前在哭什么?”他问,“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情?”
她原本还很紧张的,几次笑过之后,心里放松了不少,她这才能把事情说出来。
“……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府上的新夫人,”她有点为难地用脚尖蹭着地,一点一点的,不知道他看她的神色是如何的复杂,“但是我还是不太想……我不知道,我不太明白……但我不想……”
“你不想嫁给府上二公子吗?”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纪芙薇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了。
“嗯。”她很小声地回答,“但是他们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经到了武国公府上,彩礼给了,礼都走了,好像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就是……只是这个事情很奇怪呀。”她更小声地,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想给世子生孩子……他们说生孩子很痛,洞房也很痛,不过有些姐姐看起来又很乐意做那种事情……我也不知道那种事情是哪种……我不知道……”
“可是,我不是嫁给向二公子的吗?”她说,“就算他病了,但我不也还是……我不是不想生,好像女人嫁了人都要生孩子的,但是,就是……怎么会是世子呢?好奇怪呀。”
纪芙薇的声音里满是天真,她既不懂男女之事,也分不清冲喜不冲喜,更不明白向家这一套让大房世子替代二房少爷的举措是什么意思。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来目视着前方,单手背在身后,像是在沉思。
纪芙薇抬头仰望着他的侧影,依然是高高大大的黑色,他身上的玉佩轻轻地碰撞在一起发出琳琅清脆的声响,又很快被周围的风声和被吹响的树木沙沙声所替代。
起了夜风,那股淡香才变得更加分明。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她总觉得他现在很不开心,像是憋着股淡淡的火气。
于是,纪芙薇安慰这个对自己很好的温柔的陌生人道:
“没关系,我是新夫人,既然已经结婚了,我会……会努力负责的。虽然我还小,但是我会尽力,额、当二夫人什么的。”
他很分明地叹了口气,低声地像是在对着她,又像是在对旁的什么人说道:
“……还是个孩子呢。”
某人:好无奈,老婆还不是自家的老婆,先记个小本本吧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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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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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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