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的名字是他师兄给取的。
记得那时节朝廷纷乱,人间动荡不安。杨母带着十岁的孩儿一路往传闻中的仙山——玉贞山逃荒,却在半山腰上突遇妖魔。
杨母为保孩儿性命,被魔物吸了元气,就此一命呜呼。孩童躲在丛深处瑟瑟发抖,几近绝望。
也就在此时,一位十七岁的少年从天而降。
那少年弯月眉、丹凤眼、含珠嘴,一身竹纹青衫,头顶一盏紫金连花冠。掣出桃木剑挡在他身前,杀尽了要来吸食他元气的精怪。
活脱脱一个玉树临风的道仙模样,那少年就是他日后的师兄,亦是他一生不得所爱,少年名叫迟修。
迟修走上前来,扶起惊慌失措的杨柳,又全然不是方才面对妖邪时的凶煞。
面对他时,满面怜笑,道:“别害怕,大哥哥会保护你的。”
“大哥哥?”
“就是我啦。”他吐出舌头笑一笑,温柔中带了点痞顽。
后来,杨柳被迟修带回自己家中,给了一顿饱饭,一件暖衣。之后又问过了他的情况。
杨柳正吞着手里的粥,在看见他犹豫沉吟时心中慌不择路,只管耍无赖,想要留在此处,“大哥哥,我吃的不多,力气却大。你就收留下我,我会上山打柴,下游挑水。会给你做饭,给你洗衣……”
迟修听着他一通告诉,忍俊不禁笑起来,而后凑上前,捏了捏他的脸蛋,“说得哪里话,瞧你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做那些粗活?”
杨柳差点儿没绷住眼泪,就要哭。
但见迟修又朝他眨眨眼,神秘道:“你想不想修道?”
修道是什么,那时候他并不懂,但只要能留在这位大哥哥身边,修什么都行。
于是嘴里的馍馍都来不及咽下去,只管点头,“想!”
后来,认了他的师父做师父,认了他做师兄。
师兄问:“你叫什么名儿?”
杨柳答:“我本姓杨,名儿是父亲取得,但我父亲生前实算不得好人,弟弟不愿再以旧名相称……弟弟的第二条命是哥哥给的,若哥哥不嫌弃,弟弟此后愿随哥哥改姓迟,一辈子不离不弃。”
他坐在我对面,面上无尽爱怜,我看得真真切切。
那时候我便明白,原来只要我够惨,他就会心疼我。
“你若随了我姓多奇怪,好像是我娶了你做老婆似的。”迟修绷不住大笑,却不曾想就是这么一句玩笑话,惹得杨柳耳根子都烫软。
而后他沉吟片刻,眉开眼笑道:“你师姐也姓杨,名叫杨梅,我看你还是姓杨,名就取一个‘柳’字,这样你俩就如同亲姐弟一般!”
师姐?
加入玉贞派门三日多了,见过了师父,见过了杂七杂八的师兄们,还未曾见过什么师姐。
但看他提起那位名叫杨梅的女子,乐得嘴巴都合不上,杨柳心中一紧,欢喜之情全然退散。
迟修却看不懂他脸上的哀忧,嘴上还在说:“你师姐是当朝丞相之女,家财万贯,又得父母喜爱,她只说一句想要修道,她母亲便托人把她送进了玉贞派,当真是家里人的掌上明珠。不过呢,师父也喜欢她。她真是命好,两头都受宠。”
“嗯,是命好。”杨柳心中不快,暗道老天爷真是不公,为何人之命天壤之别。
迟修却不这么认为,看得出他眼中只有羡慕,还有那么点欢喜,“我也是早年丧了双亲,她时常带我去她家,感受亲情。”
我心中一打岔,抬眼看他,“那么,你也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她一贯好善乐施,是个极好的女子。”说到此处,他更加高兴,牵住我的手,“你叫做‘杨柳’,她叫做‘杨梅’,此后便是亲姐弟了,她定会对你宠爱有加的。”
我心中暗暗不忿,我为何要巴结于她,我又不稀罕她的宠。
转而问起了他,“你呢?你会宠爱我吗?”
他挺直了腰杆,对我笑了笑,“那是自然。”
“会宠爱我一辈子吗?”
“会的。”
有了他的承诺,不再忧愁。仅此一点就足够我高兴,故而没有表现出半分不愿意,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朝他点头,“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
后来,迟修当真扛起了师兄的重任,对杨柳那是一点儿不怠慢。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永远都有杨柳一份,且回回都是给他第一份。
杨梅自然也是个好姐姐,只是不知为何,我就是视她带有那么一点敌意。
尤其是看她可以随意和师兄打趣,看他二人你追我赶,好生恣意,叫我羡慕不已。
只是那时候年龄尚小,自家也以为对某人不过是兄弟间的占有欲作祟,届时还不知心底对某人肆意生长的情分实则早就变了味。
有那一回,闲来无事三人扮起了过家家的游戏。
迟修不知从哪里抽出个红帕巾,要假扮娶亲。
他自然要做个新郎官,看一眼杨柳,最后目光停留在杨梅脸上。
勾一勾手指,“你,来演我媳妇儿。”
杨柳心一抽抽,沉到了谷底。
杨梅愣一下,秃噜噜红了娇容,“呸!谁要做你媳妇儿!”
杨柳心中忍不住哂笑,你若不愿做他的媳妇儿,何必红着脸卖乖。
于是上前一步,扯住了迟修手里的红帕头,“哥哥,我做你媳妇儿。”
他二人都愣住了,我却不以为意,扯了红帕头就往头上一盖,然后坐在石头上等待。
之后过家家照样进行,迟修还是新郎官,杨梅无奈演了个说媒的婆姨,二人各怀心思糊弄了说媒的过场,终于到了“成婚当夜”的戏份。
迟修捡了根木棍儿,走到我面前。
盖头遮挡了他的上半身,他也同样瞧不见我紧张到冒虚汗的脸,袖子下面的十指牵搅着,即便是知道此时是假的,可我就是忍不住当作是真的成婚。
“快掀开你老婆的盖头呀!”
一旁的杨梅演什么像什么,此时以一个闹洞房的戏客身份催促迟修。
于是木棍靠近了盖头边儿,挑起,眼前见了光明。
他红透的脸庞不似演的。
我心跳的节奏更是快的没边儿。
“相……相公。”
“亲一个!亲一个!”杨梅看热闹不嫌事大,拍手叫好。
迟修顿了顿,杨柳心下颤栗,闭眼等待。
可迟迟等不来亲吻,再睁眼,却见迟修脸上现了怒意。
“亲个屁!我同柳儿都是男子!又是兄弟……”
都是男子又怎的?
我真瞧不上不敢冲破世俗的胆小鬼,于是不待他说完,我先一步揍上了前去,堵住他的嘴。
那时候不愿承认他对我仅仅是对弟弟的喜欢,偏执的认为他只是不敢说不敢做。
故而我先向前迈出一步,也望得到他的回馈。
安静,我闭着眼,听到了自己杂乱的心跳声。
听到耳旁杨梅的叫好声在此刻戛然而止,而后都是风声,最后是他急促的怒喘。
“哒哒哒……”杨梅掩面跑走。
“疯子!”迟修忙推开我,追着她去。
我不受力,被他推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冷冰冰,又带着十分厌恶的那一句“疯子”,还在我脑中回旋,牵着我的肠子都痛的要死。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恨极。
凭什么?
杨梅,你命那么好,有父母宠爱,有一生使不完的金银财宝,这些我都不屑。
以你的身份,天下男子哪个不是你想要便可以拥有的?
为什么偏要跟我抢一个迟修?
为什么,要抢我的?
后来,迟修依旧对我很好,好似之前那出戏没有上演过,又或许是他选择性忘记。
就连杨梅也觉得是我年龄小,不懂男女之事,她只当我是入戏太过,一时犯个糊涂。
我心中呵呵冷笑,面上毫无波动,心底埋下一枚仇恨的种子,只待他日长成。
十八岁那年,师父仙逝,光耀玉贞派的重担落在了时年二十五岁的迟修肩上。
众弟子跪在师父床前哭嚎大半日,在师父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支走了其余人,只留我们三人在侧。
师父对迟修嘱托道:“你是派门大弟子,要好生光耀门派。当然,最重要还是你的私事,为师看得出你与梅儿两情相悦,待为师去了,你二人便奉师命,完婚吧。”
我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师父心疼的看我一眼,叫我上前。
可纵然是师父,也没明白我的心思。
他牵住我的手,眼睛继续盯着迟修,叮嘱道:“柳儿是为师最疼爱的小徒,你也要待他好。在他找到合适女子成家之前,他永远都是你的亲弟弟。”
交代完了这最后一句,师父永远合上了眼。
之后全派门守孝三年,那时节春日刚来,迟修便找到杨柳,嘴上说得极好,“柳儿,你也二十有一了,是该成家的时候。为兄托你师姐给你找了一个好女子,是当朝卫尉之女。日后你与她成家,便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他倒是记得师父的嘱托,只是他比师父心里门清,我绝不会愿。
还是说,他此行只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解决掉我,是以解决掉他自己和杨梅日后成婚路上的绊脚石。
故而我百般不愿,亲自登上卫尉家的门庭,回绝了这门亲事。
就记得后来,他暴跳如雷,第一次,拿手指我鼻尖,骂我把他一番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笑,冷眼看他气得脑门上汗水直流,“哥哥,你这番好意,弟弟不待要。你若真为我好,便亲自娶了我,如何?”
此话一出,只闻耳畔刮过一阵疾风,而后一重拳落在了我的脸上。
杨柳扑倒在地,一口甜腥气窜上喉头。生生咽下,昂起脑袋来望着他,只剩幽怨,“哥哥,你说过你会宠爱我一辈子的。你打我,你说谎了。“
他呆愣半响,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我对你只是兄弟间的宠爱,你会错意了。再者,一辈子那么长,谁也不知道未来之事。我当时只是为了让你开心,哄你的。”
最后,他薄唇亲启,欲要断送了我这份念头,“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你,是你不要脸,自作多情。想我娶你,除非让我死。”
之后摔门而去,留我一人独自流泪。
又过三日,观中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春阳明媚也照当日之喜。
是迟修娶亲的日子。
娶的自然不是我,是与他两情相悦的杨梅。
因对迟修犯上不恭,杨柳被逐出师门,连上礼堂恭贺新人的资格都没有。
我站在大红门外,眺望堂中红烛摇曳,此时才幡然明白,他是铁了心要与我一刀两断。
扯着嘴角笑了两声,流下两行清明泪。
明明先与你拜堂的人是我,为何后来被人捷足先登。
救我于苦难的是你,承诺宠爱我一生一世的人是你,拉我入道派的也是你。
弃逐我的,还是你。
此后,心中爱意消散殆尽,空余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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