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日中,天还是悄然无息地热起来,昨日下过雨的林地被烘起浓烈潮气,夹在风里,一阵一阵往二人脸上送。
坐在大石上的骆苕,双腿刚好蹬直,脚跟扣在草地,染了些许泥泞,鞋尖一下一下对碰着,眉眼舒缓,样子有些惬意。
只觉眼前递来一物,在她身前晃了晃。
一柄无纹无饰短刀,形制精简。
“亲自给你锻的,防身比较趁手,自己起个名。”凌文袤一脸淡然,“之前的那把,花里胡哨,我已经帮你丢了。”
骆苕握上刀柄,轻轻攥了攥,顺势接了过来,褪去刀鞘,刀身映现出她的眉眼。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骆苕重新推刀入鞘,侧头看他,“谢谢你送我这柄短刀。”
八年弦刀相伴,不趁手也会用得趁手,只不过那柄弦刀她未曾用过。
看似她对丢弦刀一事并不介意,凌文袤回得坦荡:“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骆苕也确实想不去在意,她将短刀收好,说:“其实在这京都城,原本也用不上这些防身之物,只是傍身惯了,带在身上心里踏实些。至于名字,我想……还是不用为好,好刀不出鞘,不留名。”
若是国破城陷,用来自刎也更为趁手。
曾经深夜无数个长梦,骆苕都困在国破城陷的虚幻里。
她立在宫墙之上,满头朱翠金釵,步摇冠低垂的金叶刮着额前皮肉,身上的华服看不清纹样,看不清制式,只觉广袖如山峦逶迤,覆满整座正阳宫。
城外城下,血光火光充斥天地,四面八方是举着战旗、寒刀涌向正阳宫的人。
漫天的金乌盘旋在上空,黑压压地笼罩整个皇宫,明明是祥瑞,却亢奋欢快地讥笑着一片尸身火海。
慌乱之下,她抹向脖颈,惊惧垂首,发现手中空无一物,自刎的利刃不见踪影,想攀上宫墙纵身火海,可宫墙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在窒息中她惊醒,一身冷汗。
风推开层叠的树叶,放进一缕阳光落在她的眼眶。
骆苕眯起眼睛。
此刻,竟能和乱臣贼子,坐落在天地间谈笑自若,反倒是一件荒唐的幸事。
“你的东西你做主。”凌文袤双臂懒懒地撑向身后,长靴无意识踢了踢脚下的杂芜,回身看骏马啃食草地。
“你的名字倒很有意思,文……袤,凌文袤,连名带姓笔笔带着肃杀。”在某种意义上,这是骆苕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我舅父给起的,意为有书可读,有长衣可穿,求个温饱,求个明理而已。以秦篆书写也便没那么多的肃杀。”凌文袤还一并把字也给解释了,“表字宪……敏心晓理,正好儿时比较聪慧,也是舅父给的。”
遂问,“你是喜欢我的名呢还是喜欢我的字,亦或者喜欢我这个人?”
三选一,骆苕选:“你这个人吧。”
“吧?”凌文袤冷笑,“多加一个吧字,便是对选择的否认,妥协。”
骆苕反问:“那你会喜欢我什么?该不会是蠢吧?”
凌文袤脸颊一抽:“不得不承认,我与天底下大多男人一样,喜欢长公主这副皮囊。情爱真心这东西,长公主尝过,我凌宪不曾品尝,就看长公主给的起给不起,我……不想吃亏。”
不想吃亏,说得很坦荡,却幽怨甚满,怎觉自己有些蠢,劲劲的。
骆苕长睫一掀:“那些被你打发了的姬妾,就没一个动过真心?”
“不曾。”凌文袤回的很快,揶揄一笑,“动真心便不打发了。”
骆苕颔首,“倒也是。从前那么多姬妾,那你,一定已经枝繁叶茂儿女成行。”
凌文袤低呵一声:“借你吉言,日后必定会的。许是运气不好,目前还未能等来弄璋弄瓦之喜。”
那么多姬妾,她倒是挺能加。
骆苕面色淡淡,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瞬,启唇波澜不惊转了话:“你舅父对你真好,名和字都是他替你取的。”
凌文袤眼波一收,话说着说着突然跑去另外一个腔调上,听见她又说,“我的小字昭昭,是昭昭如意岁岁安澜之意,母亲给我取的,我很喜欢。”
昭昭,苕,风和日暄,落草为昭。
凌文袤此时竟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骆苕一头被绞去的秀发。
“烂昭昭兮未央。”他叫得字正腔圆,不带一丝邪念,“昭昭。”
“嗯。”骆苕跟着应了一声,二人一对视,竟同时笑出了声,一唤一应如同儿时被授学先生点名,释解章句。
凌文袤察觉今日的骆苕实在不一样,像放下了某些东西,将自己往他跟前送。
骆苕挂笑起身,蓦地手腕被凌文袤手掌捉住,骆苕脚下一滞,没有回望。带着厚茧的虎口刮过她的拇指,手掌握住她的四指,他的拇指在她的掌心轻轻摩挲。
“痒。”骆苕没有抽手而是回握,禁锢住他的手掌。
凌文袤也起了身,松手指了指前方远处山丘:“马也歇息的差不多了,咱俩比试一场,输的亲赢的一嘴。”
今日这张唇他凝了无数次,是非要不可。
骆苕沉沉地应了声:“好。”
凌文袤下意识跟着一沉,过于顺利,总觉哪里不对。
二人牵马,上马一气呵成。
一声“驾!”两匹骏马并头齐驱飞驰而出,后头的一青骑着马匹也跟着冲了出去。
赤眉一人立在树下,如鹰隼般环视周遭境况。
又是一炷香,凌文袤先行折返而归,回身看着一青不紧不慢跟了过来,最后骆苕才迟迟而归。把骆苕落在最后,凌文袤嫌一青没有眼力,便罚一青同赤眉共乘一骑回东市。
四人原路返回,骆苕和凌文袤并驾在前,凌文袤建议:“北市有家羊杂汤馆,味道不错,我们去北市。”
骆苕微笑应承:“将好饿了。”
不说还好,一说肚子还真是有些饿。
凌文袤有些责怨:“你每日随我出府活动活动筋骨,吃睡自然会安。”
身上的肉便不会蹭蹭往下掉,他在湧州时,劳作、操兵过后,累得只想吃饭,沾床便睡,真该把她也丢进女子营规训规训。
那些已逝的秀发和肉本该是他的。
骆苕默了会儿,才开口:“兴许过些时日便会好些,夏日炎炎,万事总提不起兴致。”
凌文袤缓缓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是杂念太多,连佛法都静不了你的心。”
“嗯。”骆苕没有否认。
今日骆苕顺和的模样,让凌文袤有种她这副皮囊可以随时交代的错觉,不禁想得寸进尺,也不知是试探还是嘴瓢:“不如今晚别回公主府了,随我去我的外宅。”
这句直抒胸臆的浑话卷入“哒哒”马蹄声中。
他对她一直如此直接,如烈日般灼人。
骆苕说:“不去,今日过后也劳烦你少来公主府,耽色误事太久,容我先静一静,你也一样。”
他的出现让她变得心念纠葛、复杂。
骆苕劝自己从心而就,承认喜欢凌文袤,而凌文袤的出现也正合适。
让她开始忘记白言霈。
即便无数暗夜想念白言霈还是想得厉害,那种习惯骆苕也已经习惯,何时消散会对白言霈的思念……
她不知道。
凌文袤眉尾一紧,懂了,好一手以退为进。
耽色误事,这也算耽色?简直是个笑话,如今这样,还俗与否,又有何区别,嘴说不该吊人胃口,一个转身,卷土重来,吊得更高。
“行。”凌文袤后槽牙暗暗一磨,“不敢扰你清修。”
二人各怀心事入了城,入城之后骆苕戴上幂篱,抵达北市,四人舍马步行。集市要数清早开市时最为热闹,此时天最热,人最少。
羊汤馆的食旗耷拉在半空,纹丝未动。四人入内,点食后,凌文袤和骆苕进了内堂,骆苕摘下幂篱落座,抖着肩上垂裙为脖颈送风。
凌文袤眼尖,不知何时从馆内何处拿了柄蒲扇,将风往骆苕身上送,又把一袋钱铢丢在骆苕身前的案上,说:“今日想买什么,我请,不过就这点小钱。”
骆苕原本没想买东西,但还是颠了颠沉甸甸的钱袋子,颇感满足,笑盈盈地打开钱袋,抓一把放在案上,钱铢清脆翻滚,渐渐笑容凝在了脸上,目光黯淡下来。
拈起其中一枚,翻转良久,这枚钱币为永安三年官造的永安吉铢,正面“永安五铢”四字篆书接廓,外廓宽厚,背面上方“土”字与正中穿口,将好拼凑为一个“吉”字。铸造稀少,流通的并不多。
因寓意吉祥,常常被民众穿线挂在脖颈,祈求美好。
这一版吉字“永安五铢”是骆苕亲自描绘的样式,孝玄帝亲自遣人立炉铸造。骆苕想起那时被孝玄帝捧在手心里宠,酸楚油然而生。
凌文袤还没从骆苕纯粹满足的笑容中回过神,望向她手中的钱币,再瞭一眼旁的,问她:“可是钱币有假?”
民生不稳,钱币流通局限,不好的年景,一度轮回以物易物的境地,民间、边关又盗铸钱币猖獗,□□币普遍轻小,但她手中的那枚并不见异常,应当无假。
骆苕回神,摇头相问:“你这些钱币从何而来?这种样式的钱铢我许久不曾见过了。”
凌文袤回道:“赤眉的,他总是有备无患爱在身上备些银钱,今日不知你要逛集市,所以我便同他借来一用。”
骆苕轻轻“嗯”了一声。
此时,小厮端着羊汤、馍饼入内,凌文袤将蒲扇往骆苕面前一横挡去视线,吓得小厮双手一抖,险些洒掉碗里的羊杂汤,赶忙垂眼搁下,放下一句:“二位请慢用。”脚步利索地退了出去。
出去之后,小厮才挺直腰板,使劲甩了甩脑袋吐气,镇定心神。内堂那女子真是让人惊鸿一瞥那,又想起那面熟俊朗男子吃人的目光,不由一哆嗦。
凌文袤随即换了座位,坐在骆苕对面,挡去由外入内可窥的视线。
骆苕吃得慢,细嚼慢咽,抬眼看向凌文袤。凌文袤吃得很快,但吃相很好,也没看她,她又囫囵往嘴里送了两口便吃不下了,捏着馍饼一直看着凌文袤。
看得凌文袤直皱眉:“当真吃不下了?”
骆苕螓首频点:“当真。”
“可是不合胃口?”
骆苕使劲摇头:“很合胃口。”
“那你这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又不会逼你吃完。”
“浪费可惜,不若我带走?”
不若带走,这是一句摇摆不定的问句,她根本没想带走。
凌文袤不再多话,端过她的陶碗,风卷残云般连汤带肉带馍饼一起给清扫干净。骆苕捏着蒲扇使劲给他扇风,最后还拿了帕子递给他,问:“你可饱了?”
凌文袤接过帕子,拭完嘴,顺手装进鞶囊。
“七分。”他说,“刚好。”
骆苕抿笑点头,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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