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正堂,骆苕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心直直下坠,迎面撞翻了婢女手中的托盘,丁铃当啷打落一地。
“婢子该死,婢子该死,冲撞了长公主殿下!”
躲避不及的婢女惊慌地跪伏在地,连连求饶,婢女平日里见着长公主都是轻步缓带,今日长公主见着东刕人后,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失了仪态。
紧跟出来的申怡扶上骆苕,压声斥责瑟瑟发抖的婢女退下,转而焦急地问向脸色煞白的骆苕:“殿下可是身子不适?如若身子不适使女去打发了他们,让他们改日再来,这些蛮人说来便来,事先连个拜帖也不递,好歹是东刕有头有脸的人物。”
适才申怡正指使婢女看茶,不过转瞬,竟不知发生了什么,跟随骆苕出来之前看了契勒一眼,契勒看向申怡,眼中的笑意很耐人寻味。
骆苕五脏六腑一缩再缩,明明只想见一见白言霈,真见着了却又想着要逃避,猝不及防的重逢让她措手不及。
“申怡。”骆苕停滞着捡起满腔的惊诧,摇头轻道:“白言霈……白言霈在正堂,他依附东刕跟随了契勒。”
骆苕原本猜想白言霈和白幼黎相遇之后会去往南峪,毕竟南峪人文荟萃,他也曾踏足过。经昨日一事,便猜想他们还隐匿在京都城。
万万不曾想他们会入东刕寻求庇佑。
申怡瞳仁一缩双唇嗡动愣住好半晌,脑中盘旋着只有一个念头,奈何不了白言霈。
契勒的随从着东刕异服,方才她没仔细瞧各人的脸貌。可认出了又能如何,如今白言霈投靠东刕,必定已经说服东刕保他性命,才堂而皇之地来清雅苑。
不过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这么快现了身,总好过在背地里藏奸使诈。
看向骆苕抓住她手腕没有半分松懈的手,当即拿定主意:“使女先去替殿下打发了他们,如此情形,殿下神思受阻,不必勉强自己接见他们,明日再见亦不迟。白言霈已经依附东刕,有东刕庇佑,他必定性命无虞,殿下勿需担忧。”
说完,申怡转身将要入内,骆苕却拽住人,深提一口凉气,抬起螓首,说:“无碍,我能应付。”回过身,望了一眼地面上的溅洒的茶水印记,松开攥握的手腕,徐步入内。
这是她应该面对的。
踏入正堂,堂内座上等候的东刕客人齐齐朝这面望来,等骆苕落了座,契勒佯装谦和难为情:“还请长公主见谅,今日我们来的匆忙唐突的很,一定是惊扰了尊府。可我们有重要的事请长公主帮忙,还请长公主海涵啊。”他知道白言霈和骆苕的关系,但是看到骆苕惊惶的样子,猜测到骆苕已经认出白言霈,可那两人却不敢戳破,觉得大王子加木将白言霈收做帐中客,真是明智之举。
骆苕没看契勒,觑见身侧无人,察觉申怡没有随她入内,眉心微不可查地轻蹙,定下一瞬,回望契勒,莞尔道:“宁华闲居清雅苑穷极无聊,契勒执事又从东刕再次远道而来,是我们大嵘最尊贵的客人,宁华理应主动出苑相迎当尽宾主之谊,奈何礼数不周让众人等候多时,还望契勒执事见谅海涵才是。”
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讲如此无用的客套废话,掐断杂念,说,“既有要事,契勒执事但说无妨,倘若宁华能帮的上,乃是荣幸。”
话音方落,骆苕将视线不着痕迹地移去左侧,越过东刕人相似的面孔,迎上白言霈一如既往轻柔如水的目光。
纵使心脏紧得一直在发颤,但挺直的脊背没让她退缩,她该庆幸今日穿的是厚重氅衣,簪的是素簪,若是轻衣步摇,想必会事先出卖不安的自己。
在对视中,她乱去几分。
白言霈收回视线,缓缓垂下眼眸,这么多年,他的昭昭在他面前依然不会掩藏好心绪,她实在惊慌。
“这忙宁华长公主一定帮得上。”
契勒春风满面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随从,使劲挥了挥长臂招呼随从起身,畅怀一笑,“大王子和安乐公主大婚,宁华长公主为其准备的礼单,大王子让我转告长公主,他们十分喜爱,前往东刕的两位医师为可敦诊治过后,竟治好了可敦多年的胸闷背痛,真是了不得。大嵘的医师医术高超,我们人人敬佩,这次我带了几位部下来大嵘,是想托付长公主,为他们安排几位医师好好诊治身上的疑症。”
拉过旁边的一个随从,指了指他的脸面说,“无缘无故眼酸腿疼,我们的医师诊治过千遍万遍也不见好转,这次来大嵘就把他们带来让大嵘的医师好好治治。”
“多谢长公主。”
“多谢长公主。”
东刕人齐齐叩胸附和契勒,道谢声此起彼伏,唯有白言霈一动不动安坐在软席上。
骆苕还没应下,东刕人便先斩后奏地道起谢来,真是无法无天。
骆苕拢好衣袖起身,看见申怡匆匆归来,沉了片刻对契勒说:“宁华尽快找几位医师,让他们前去诊治。”
那份天官府准备的礼单,只是借由骆苕的名号送给安乐公主和加木,医师也是东刕人讨要过去的。今日在场这一众东刕人,瞧着应该官位不高,也不知居住在城中还是都城周边的北闾里,骆苕只能先行应下,之后再禀报给凌晖让凌晖去找医师。
喜眉笑眼的契勒却说:“多谢宁华长公主,今日这几位就交托给您了,我看这清雅苑就十分宽敞,再多的人也能容的下。”
东刕人就此自行决断,真是厚颜无耻。
“放肆!”
面对积习难改的蛮人,申怡向前几步,站在契勒的茶案前轻笑两声,目光扫过纹丝不动的白言霈,“都说客随主便,契勒执事是一点规矩也不想讲呢,官府想必已经为你们安排了舒适的住所,长公主也答应了为你们找医师前去诊治,希望你们不要贪心不足。清雅苑不便留你们。”
见骆苕没出声,契勒仰天豪爽大笑,也不在意申怡的斥责,继续佯装言无形状:“我就喜欢像你这样有话直说的脾气和那股子劲,像我们草原上的女人,人美嘴快。”旋即招呼东刕人入座,“那只能劳烦医师跑远一些,去北闾里给他们诊治。”
骆苕还是垂眸在地。
今日的契勒,和前次跟随加木入京都城接亲时候的克制行止大相径庭,没有加木的管束,便直接露出了本性?再则他带来需要医治的部下,用双眼根本瞧不出病症。
申怡乍听轻佻言语依旧镇定,她说:“契勒执事,我们已经为你们备下了好酒好菜,请你们别辜负了清雅苑的盛情款待。”就此退去,看了堂口的葛七一眼,葛七朝她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客随主便留下来,尝一尝清雅苑的佳肴。”身后的契勒懒洋洋地斜倚在软席上打量着离开的窈窕背影,顺水推舟,“正好,宁华长公主可以和多年不见的好友白砚疏先生,好好叙说一番。”
契勒说得轻松又狂妄,申怡脚下一顿扭身望向堂内看戏似的东刕人,心中愤懑呼之欲出。
只见白言霈慢慢起身,理好袍裾正正地朝骆苕而去,躬身揖礼。
骆苕五指紧攥,望着一直躬身却不说话的白言霈,终于开口:“砚疏,不必多礼。”
语音杳杳没有惊慌,也没有从前那般的娇俏,平淡如水,一如他适才看她时的目光。
砚疏,不必多礼。
这是从前骆苕对白言霈说过最多的话,也是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眼前人未收袖未抬头,只是那样静静地对着她,开口时言语中明显夹带着明显的恳求:“宁华长公主,白砚疏如今得东刕大王子庇佑,蒙恩重踏故土,受大王子所命,先来求您一件公事。”
“我答应你。”
骆苕不容思索一口应下,同时也觉得荒谬,昨日让韩悟那样死在她的面前,今日却可以如此低声下气,她含着幽怒提气道,“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话。”
既然已经找到可以仰仗的靠山,他完全不必如此低声下气,应该像从前一样礼而不卑。
其实,对她连礼都可以舍弃。
在一堂人的注视下,白言霈收袖正身而立,二人目光交汇,他说:“东刕物资匮乏,现下又值隆冬,妇孺免不了多有疾病发生,但碍于良医难寻,所以恳请宁华长公主再赠送东刕几名良医。”
在白言霈说完的这一刻骆苕明显迟疑,她宁愿赠送东刕钱财也不愿往东刕赠送良医,成为一名良医年深日久,东刕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获取,骆苕实在不愿,但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面对东刕贪得无厌的请求,申怡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下,将视线移往堂口。
“敝人还有一件私事,想请宁华长公主从中斡旋。”白言霈诚恳地再次揖礼,垂着的头颅戴着毡帽,和拱手作揖的手臂持平成一条线。
骆苕缓缓眨眼,莫名的烦躁,他完全可以拿出昨日差凶犯杀韩悟那样的气势对她,那样她反而更容易接受。
“既是私事,为何不能私底下说?”骆苕讨厌这样莫名其妙的站立,让旁人随意观瞻揣度。
白言霈姿势未改:“此事于敝人而言是为私,但于宁华长公主而言是为公。”
“那你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出来。”骆苕终于动了怒,“你知道我会答应你,纵然办不到,我也会答应你,为何要这般恭敬地做着虚情假意的礼数!什么公和私,在我身上你还要分的这么清?”
她的脑袋终于支撑不住的混沌了。
满堂的目光全部落在这一对璧人身上,只见白言霈再次站直身体,就那样隔着适当的距离对视上,望着那双泛红的双眼,他咽喉微滑,说:“请长公主为敝人向你们的皇帝求个情,允准敝人为祖父殓尸安葬。”
骆苕阖上眼,迫使自己镇定。
白明绪六族被夷,事后骆苕已经全部将他们安葬,唯独白明绪的尸骸还压在封荫塔下,若不改朝换代,那个塔无人敢动,即便改朝换代,埋在塔下的人被人遗忘,也没人会去动。
封荫,封荫,这座塔便是为讥嘲设立。
骆苕睁开眼,只说:“给我些时日。”
白言霈拱手退去。
这时婢女鱼贯而入,传盏布菜,骆苕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席下嗡嗡地杂音叩击耳膜,忽闻外间有铠甲摩挲的清脆声响,扭头看去,只见巡防兵大列大列地进入正堂。
契勒眯起眼睛,问向骆苕:“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啊?吃个宴席还让人扫兴。”起了身,朝身后大臂一挥,“咱们走,换个地方吃酒去。”
申怡替不明就里的骆苕回道:“契勒执事请海涵,白言霈乃大嵘逃犯,官兵是我请来捉拿逃犯的,与长公主无关。”
白言霈猝然而至,申怡不想骆苕不清不楚地被人算计,就算要保白言霈,如今应该是东刕出面光明正大地去保,勿需骆苕插手。
从堂外拐进来的千狮卫统领贺兰融,向堂内一瞭,满眼都是熟人,在看到白言霈后还是愣了愣。
他朝骆苕拱手:“长公主,卑职奉命而来缉拿逃犯。”
凌晖命他速速入清雅苑缉拿逃犯,把这么棘手的事交给他,一点新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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