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苕说允准,亦有花凊相护,但葛七仍然介怀于上回惊扰车架的失职,让女子报上门第和名讳,先验明正身。
只见女子没有迟疑,推起斗篷蓬帽掀在颈后,露出一张眉若春裁,面若银月干净脸庞,双目点漆望向骆苕。
骆苕眉心一跳,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民妇乃俞州长史许泽之妻温绥,受家母之命前来和长公主相谈要事。”
女子含着淡淡的笑,谦和地将门第名讳报了出来。
门第名讳一报,在场的人皆是一惊。
温绥,凌文袤同母异父的阿姊,是赫连萨朵和温虎所生之女,温虎战死后,赫连萨朵改嫁凌晖生下凌文袤,温虎唯一的女儿温绥一直养在俞州竼城温家,未跟随赫连萨朵入凌家。
温绥和凌文袤眉宇间有少许相像,难怪骆苕觉得似曾相识。
方才骆苕还沉浸在李潜之死的惊诧之中,这回听见温绥是受赫连萨朵之命相谈要事,委实有些惊悚蹊跷。
葛七没得到温氏入京的消息,可温氏将骆苕直接堵在了乐坊的马厩,令他有些措手不及,猜测温氏应当是背着凌文袤来的,稍稍打量了温绥的脸貌,确认后拱手道:“见过温夫人,恕卑职无礼。”
花凊眉梢抽紧一面拱手:“见过温夫人。”一面心下暗忖,今日凌文袤刚刚归京,他这阿姊却奉母命,火急火燎先来马厩堵骆苕,定不是什么台面上的重要事。
温绥还是那般客气:“还望长公主殿下见谅,搅扰了您的雅兴。”
和花凊连日来毫无顾忌的顽耍,骆苕重新将抛却的持重面色敷回去,回以笑脸,说:“无碍。”不言其他,“温夫人,我们换个地方议事。”
所有的雅兴对骆苕来说不过是为了浑噩度日,有人消遣,何乐而不为。
议事的地方温绥事先已经准备妥当,选在了文流之辈常常出入的画斋,二人进了后院画室,骆苕说议事不必避着花凊,那花凊自然也陪在了身侧。
从副都竼城而来的人,骆苕总有几分亲切之感,五岁前的脑海所存记忆不多,但感觉全在里面,骆苕的父皇母后,在副都竼城的那几年最像寻常夫妻,那时臣子一心只为抵御外强,所以骆苕对温绥的感觉是亲切的。
静谧画室的香炉内燃着清香,烹着清茶,婆子得体地奉着茶,要议事的二人坐落在座上端庄等各自的茶盏满茶。
花凊站在骆苕身后,手握配挂在腰间的长剑剑柄,百无聊赖地瞟向元鹤香炉溢出的缕缕清烟。
温绥收拢广袖袖口在身前,眼波一敛,抬眼望向骆苕,语音温软夹带着几分畏忌:“长公主殿下,今日民妇求见,是代家母向您转告,舍弟正值安家立业之时,妄请长公主殿下宽怀大量,容他纳侧室。”
看似一番伏低做小的软语,但已经将其中玄机表达的明明白白,容凌文袤纳侧室,表明赫连萨朵已经在张罗凌文袤的侧室。
大嵘外事安定,内事平顺,这个时候赫连萨朵为凌文袤择亲谋取身家利益,当然无可厚非。
赫连萨朵说让骆苕宽怀大量容凌文袤纳侧室,听着极其荒谬,骆苕可没惦记过凌氏的门,也从来没有以凌文袤的正妻自居,更没框束过凌文袤的身和心。
她一直很清醒自己的位置。
不过,骆苕坦然认下这桩污蔑,指尖缓缓拂过箭袖口,沉眉佯装思量了片刻,缓道:“凌五郎娶妻纳姬妾,赫连夫人当和大冢宰商议,我乃外人,不便置喙凌家家事。从前我对凌五郎可能说过一些胡话,如今已然收不回,往后免得引人误会,我定当和凌五郎划清界限,那些流言也将消散而去。”
这样的作答,花凊只想拍大腿叫好,骆苕有这番沉着言辞的觉悟,被亲嘴不亲嘴的都无伤大雅了,忍不住接茬:“温夫人,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殿下没那个心思毁旁人姻缘,凌五郎爱娶谁娶谁,爱纳几房姬妾便纳几房姬妾,殿下和我坐等吃一杯凌五郎的喜酒。”
温绥望着一唱一和的二人却笑了,低头想了想说:“舍弟私底下已经认定长公主殿下,只是我这个做阿姊的对你们的渊源不甚了解,也不知你们之间有什么不能外言的约定,今日民妇代母前来,只为求一件事,请长公主殿下容舍弟先纳侧室。”
什么约定?
除了那纸不合规的对月贴,骆苕不晓得还有什么旁的。
花凊还想打抱不平,连脸都冷了下来,骆苕却先行出口再次推拒:“温夫人,我并非凌五郎的什么人,此事轮不到我来拿主意。”
温绥没有放弃,追问:“长公主殿下,您容得下舍弟纳侧室、姬妾?”
骆苕面对温绥不馁的问询,皱了皱眉,是与否都不是她该回答的,在这一刻她觉得疲倦,干脆应答:“容得下,我不是凌五郎什么人,为何容不下?”
她什么容不下,连天下都容得下。
温绥起身站了一会,觉得自己确实冒昧,她也不过听候母命来要一句话,旁的便交给弟弟自行解决。
“民妇这便回府向母亲交差。”温绥揖礼说,“告辞。”
短短数语,茶还是温的人却已经走远。
“人怎么可以这么可恶!”花凊忿忿不平。
“是挺无耻的。”骆苕心想,可恶的人还在后头。
“说了不是殿下能拿的主意,她还往死里逼殿下拿主意,凌文袤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在殿下面前有胆耍妓子,没胆纳侧室、姬妾?还说认定殿下一人,装模作样给谁看呢。”花凊坐了下来,叹息,“这京都城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逼得人只想凑人。”
骆苕看向花凊笑了出来,想起凌文袤揍张牧那次:“花将军,下回见着他,你帮我揍他,可好?”
花凊当即撸起袖子:“今日刚回京,想必很快会来找殿下,我拳脚候着他。”
骆苕狠狠点头。
玩了这么多日,二人看着开心着,可儿时的快乐再也找不回来了。
出画斋骆苕独自一人入了宫,花凊则被人召唤走,凌晖下命,命花凊前往校场接任操兵事宜。
禁卫送骆苕入长信殿,慕容瑾未料骆苕今日会来,讶然,将怀中的铜兔手炉送到骆苕手中:“前几日才探望过阿母,阿母以为要等大年夜的时候才能再见昭昭。”又说,“昭昭穿劲装,好看。”
她的昭昭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骆苕捧紧手炉:“花凊回来了,陪她在城中玩了两日,有点想阿母,所以便顺道入宫来瞧瞧。”她已经将要交代的全交代,见母后也已经没有掣肘,不会连累母后。
出入自由。
慕容瑾看骆苕神色不佳,也不再多加相问,让宫婢去厨堂准备膳食,吃完膳食天已经黑透,骆苕宿在了长信殿,和慕容瑾说了会儿贴心话。
听闻裴山恭在芾原温泉山疗养腿疾,一直未入宫面圣,骆苕问慕容瑾:“阿母想见他吗?”
慕容瑾沉默半晌,笑着说:“想见,但阿母不会再去见他,他已有妻儿,不应该因为阿母的私念去打破不必要的平衡。”
骆苕五指顺着慕容瑾如瀑的秀发,迟疑着说:“裴公的正妻之位一直空着。”
慕容瑾摇头,还是那样清浅的笑着,似有不容消解的无奈:“那是他给他曾经的慕容瑾而留,并非如今的皇太后。”
骆苕问:“阿母可有问过裴公?”
“傻昭昭,既然阿母和他都不曾说起,何必去打破现有的平衡,各自安好,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骆苕不再说话,心中有些堵。
母女二人鲜有地同床入睡,许是都不习惯,上半夜二人都没睡好,下半夜骆苕去了外间。
第二日一早,骆苕捧着手炉踩着石道前往平宁宫。
平宁宫花园里的红梅开的热烈,驻足在红梅下观赏,伸手轻轻抖动枝条,积雪扑簌簌飞扬在她脸面。
拂开眼睫上的细雪,骆苕回身望着来时的路,有些发怔。
这一年从年头走到年尾,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完了。凌文袤和凌承佐已经平安归京,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等春归,等燕巢于檐下,等来年调顺。
骆苕从袖中拿出桃花玉海棠花簪躺在掌心,细细打量,垂着头,汹涌的眼泪莫名其妙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化作珠帘洒落在海棠花簪子上。
那日白言霈被贺兰融带走交到凌晖手中,怎知凌晖没有打算放过白言霈,誓有斩草除根之意。
申怡还未向凌晖禀报在清雅苑白言霈和骆苕对话的内容,先听闻凌晖要按先皇之命枭首白言霈,申怡终归于心不忍,先回清雅苑告知骆苕。
骆苕匆匆前去,正巧碰到白幼黎协同东刕人前去搭救。
白幼黎没有借用东刕人之手先行施压,清傲性子的白幼黎,直接跪伏在凌晖面前涕泗滂沱,脑门磕得“咚咚”直响求饶,恳求凌晖饶她们兄妹二人一命,说保证这辈子不再踏入大嵘。
骆苕生平第二次那样跪下,为了求凌晖放过白言霈兄妹二人,而第一次是趴伏在她父皇脚前,为了让她的父皇赦免白明绪六族。
后来的事骆苕便恍恍惚惚,在她吐血之前,仰头望着直立静默的白言霈,白言霈很平静地和她对视,但眼眸下的复杂她望不透更忘不了,曾经含笑带情的眼眸大抵只余下隐忍的恨。
白幼黎故意的那一跪,彻底将白言霈还未完全点燃的恨点燃。
凌晖不料东刕人那么器重他们,竟然放言可以为了兄妹二人立即撕毁盟约,后来白言霈和白幼黎被东刕人接走,送出大嵘。
骆苕将簪子收拢捏在手中,拿手背擦完泪,提步推开平宁宫偏殿的殿门。
殿内虽然空空荡荡,但好像经常有人入内洒扫,她最喜欢的那张陈旧波斯地衣还在,骆苕脱了鞋,双臂抱紧蜷起的双腿,脑袋枕在上面。
她想起骆炎,不知自己能否救得了他。
有风在殿内徐徐流动,殿门再次被推开,骆苕的视线抬高往门口望去。
年轻男子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只见他走近,缓缓坐上殿内门槛,没有靠近,两两对视中,在她眼里看到了避之不及的镇定疏离。
凌文袤鼻音浓重的“啧”了一声。
暗道这女人,怎么养不熟。
脑袋一团浆糊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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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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