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有下人看见小世子偷偷去库房取了好几种材质各异的布匹。
隔天,婢女进屋伺候世子梳洗时望见横梁上挂着几匹不同的布料,而世子的脖颈处也留有异常显眼的青紫勒痕。
又过了几日,世子偷偷在枕头底下藏了把匕首。
夜里,剪烛火的仆人碰巧听见匕首落地的‘哐当’声,又见床帘上多了一抹暗红色的血迹,吓得拉开嗓门大叫。
“有刺客!来人呐!快保护世子!”
那夜,世子此举惊动了整个王府。
许是被恭王和王妃好好教育了一番,世子倒是安分了几日。
中秋月圆夜,恭王和王妃带着世子入宫赴宴。
宫中有一未央湖,湖水深且宽。
席间推杯换盏,没人发现恭王府的小世子偷偷离开,除了那个被安排来为他斟酒的小宫婢。
宫婢等了许久也不见世子回来,只好离席去寻他,却不想,在未央湖畔见到了正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少年。
当天夜里,世子浑身热得发烫,满嘴胡话。
“又来这一招……小爷我可不会着了你们的道……”
“爸妈怎么还不出来……”
“嘶——好冷啊……”
王妃扶着床栏哭得梨花带雨:“飏儿,我的飏儿……”
恭王端坐一旁,眉宇间已然生出沟壑,他的目光正定定落在在世子的脸上,察觉到榻上的少年呼吸越来越弱,他也险些慌了神。
“快!快去请国师!”
不料,国师前脚刚到,那个手持幡旗的中年男人后脚便来了。
两人在府门前相遇,表情万年不变的国师看到男人时眼底闪过一抹错愕,神情立马恭敬起来,激动到语无伦次:“您…师尊…您可有用过晚膳?太湖的夜景堪称一绝,弟子陪您去走走?”
男人步伐沉稳,脸上的表情并无任何波动,目光掠过身旁过于聒噪的国师,看向恭王府的大门:“你不是来救人的?”
国师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正事,随即谦逊有礼地领着男人进了恭王府。
寝屋内气氛凝重,榻上的少年脸色泛青,唇瓣惨白,大有一命归西的势头。
国师轻抚拂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此刻却听他连连叹气:“世子原少了一魂一魄,以致心智不全。如今虽魂魄归位,却也身负数道劫难。且此劫凶险,现下已成定数,稍有不慎……哎!”
不是他不救,实在是他修为不够,无法为其逆天改命,但现下有师尊在,世子定无性命之忧。
国师朝着恭王摇了摇头,王妃见状刚止住的泪水又盈满了眼眶,压抑着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师尊,您可有法子救世子一命?”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国师身后还有一人。
王妃轻轻拭去眼尾的泪痕后,抬眸看了一眼国师,又将目光落在那道士装扮的男人身。
待看清男人容貌后,她双眸微微一亮,眼底闪过一抹希冀,忙道:“仙师!还请仙师出手救我儿性命!”
老道轻抬双眸,语气淡淡,带着几分不染尘世的疏离:“善人当初应下的事并未兑现,算是违背承诺,是以世子昏迷不醒。但如今还有机会,待世子醒来,三日后务必兑现之前未完成的承诺。否则,不出七日,世子便会再次昏迷,轻则失智,重则身亡。”
“三日后……”
王妃喃喃自语,她记起上一次飏儿也是吉日前三日便醒了过来,她却认为是应了那句‘吉人自有天相’,许是上天垂怜,将她的飏儿还了回来,现下又听仙师之言,确如他所说。
是以,她再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即同恭王商定吉时。
翠儿当天就被恭王妃亲自接进了王府,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十里红妆,有的不过是一见倾心,相思入骨。
忆到此处,司卿理了理齐腰的长发,随意绾起,只用一支极素的白玉簪固定。
她下意识望向身后,却没有看到少年的身影。
想必是去寻王妃了。
如此也好,今日有些疲惫,没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也落得个清静。
不消半个时辰,司卿听见院门口传来了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吱嘎——”
紧接着,门扉被人从外推开,趁机涌进的夜风夹杂着一丝凉意,不停地逗弄着桌案一侧的烛火,直到火光微熄,青烟几许。
司卿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册,将视线移至门口,只见身着大红喜服的白净少年正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适才,母妃已将缘由尽数告知,”少年抿了抿唇,原本轻蹙的眉心又紧了几分,“姐姐不必为我毁了自身清誉。”
司卿微微挑眉,并未反驳少年的话,既然她已恢复神识,自不会再像从前的翠儿那般——暗藏缱绻心事。
或因他一句轻飘飘的道谢,外加一只随手折来的纸鹤,竟能轻易俘获那颗躁动不已的少女心。
她曾七世渡劫,经历的多了,也见惯了这些招数,能早日脱身回长明继续修行才是正事。
世间因果,束身缚心,沾染不得。
不如,快刀斩乱麻。
“世子是打算休妻,还是和离?”
司卿面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语调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似乎此事与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门口的少年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她会主动提及此事。
他看向司卿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打量,这和母妃说的是同一个人?
她不是钦慕自己吗?
见少年没有回答,司卿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次。
半晌后,门口响起的声音稍显迟疑:“……和离。”
“好,”司卿立即点头轻允,借着帘后投来的烛光在案上摊开一张宣纸,语气淡漠,“世子可会写和离书?”
……
“世子?”
当黄鹂般的嗓音再次被夜风送至耳畔,权无心才回过神来,几个大步走到书案前,伸手接过司卿手中的狼毫。
少年笔下生风,不一会儿,微黄的宣纸上爬满了大小不一的字体。
司卿取来火种将烛台重新点亮,余光扫过正伏案而书的少年,见纸上的字迹如春蚓秋蛇,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一团墨渍。
她微垂的眼尾兀地抽动了几下,视线在少年白净的脸上与纸上来回交替,嘴角不自觉向上勾了勾:“王爷和王妃可知,世子要同民女和离之事?”
少年褐色的瞳孔中闪过一抹慌乱,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宣纸上的墨梅就已绽开了好几朵。
见状,司卿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继续将问题抛给他:“世子打算何时将此事告知王爷与王妃?”
“……何时?”
权无心轻声低喃着,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随即抬眸对上司卿的目光,斟酌后开嗓:“应是九月初一。”
见司卿神色微沉,少年又道:“委屈姐姐了。”
“不委屈,此间正属残秋,算算时间大概还有三百来日。”
听出了司卿语气中的嘲讽,少年脸上的表情几番变换,末了,只剩下满目愧色。
自打他知道自己身处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后,就再没肆意妄为过。
之前因他任性,偷偷离席跳进未央湖中,本以为会将爸妈引出来,结果,自己高烧不退,而小宫婢却真的因他而丧了命。
母妃说,是皇祖母下的命令。
‘护主不力,就地杖毙。’
自从他来到这儿后,已经有两人因他丢了性命,不过才短短月余,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已然深入骨髓。
他深知封建社会礼法深严,更何况他身在王府,高门大户最重规矩,父母之命大于天,他委实挣脱不开,只能先签下和离书,再做打算。
司卿微微弯腰,取下他手中的狼毫,自顾地在末尾书上‘翠儿’二字,笔锋轻盈,字如云烟。
指尖的触碰让少年的心中升起一种异样感,他微微侧首,眼尾的余光刚好落在女子细腻白皙的脖颈处。
少女独有的馨香萦绕在鼻尖,让他呼吸微乱,半晌后才稳下心神。
司卿起身后淡淡扫过少年泛红的耳尖,心下了然,她本无意与其结下羁绊,趁着大树还未参天,需将它扼杀在萌芽前。
此刻,少年心中如小鹿乱撞,而她口中却蹦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世子有空还是多练练字吧!”
话音落下,少年耳尖的绯红瞬间蔓延至双颊,他只觉脸庞滚烫,司卿的话像一根极细的长针,直直地刺进他心口最薄弱的地带。
他哪会写毛笔字,就连脑子里仅剩的几篇古文诗词也是高考前硬逼着自个儿背下来的,谁让他偏科偏得厉害。
因祖母临终遗言,爸妈对他的要求并不严苛,只要在一本线以上就行,他也确实运气不错,考场上超常发挥,爸妈对他取得的分数很满意,次日便送来了一辆他心仪已久的小街霸。
结果,去三清山还愿时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真是可怜了那辆还被他锁在车库中的小街霸,连风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
半晌后,权无心敛起眸底涌出的懊恼,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低声回道:“……我会勤加练习的。”
“世子练得还少吗?”
司卿语气里的嘲讽让权无心无地自容,他下意识低头朝书案下的废纸篓看去,眸色暗了暗,闷闷道:“不少了。”
谁知,身旁的女子话锋忽地一转,状似无意道:“世子倒也不必如此挫败,你小时便才智过人,想来现下也不差。许是太学的先生无用,世子若看得起民女,以后,你的字,我来教。”
黄鹂般的嗓音再度响起,少年面上的神情明显一滞,刚刚还隐于黑暗之下的眉宇逐渐上扬。
如若太学的授课博士们无能,世家贵族也不会上赶着将自家子弟送入太学。
是他没那个天赋罢了。
司卿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只见少年沉默良久后,蓦然起身,一个箭步便走到靠墙的书柜前,在柜旁的暗格中翻翻找找,终寻得两张契书。
“一点儿心意,还请姐姐收下。”
司卿眼皮轻抬,没有立即接过少年递来的契书,只道:“世子不用如此,教你写字不过顺手的事儿。”
“不光是为着练字的事。”
司卿眉梢微微一挑,见少年目露愧色,她心下了然,直言道:“世子多心了,此番应下亲事一是为了报答王妃曾经对民女的诸多关照,二是为着王妃的那颗拳拳爱子之心罢了。”
少年却没顾她说的什么,一股脑将契书直接塞进她的手中,像是在与她说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姐姐收下吧,我不喜欠人人情。明年此时,我可能已经是长明派的弟子了,这些个身外之物,想来也是用不上的。”
嗯?
他要拜入长明?
司卿忽地眸色一亮,下意识脱口而出:“世子要去灵霄峰?”
权无心微微颔首。
那道人只给他指了一条路——去长明派修行。
他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可后来他被带上天际,俯瞰整个灵霄峰才知——他掉崖身亡的地方,居然和灵霄峰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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