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令说就是重回姑苏的那一晚,我在面摊上遇到的那几个赌鬼,当中一人的爹也是酒师,老爹还没到酒坊上任,儿子就想着怎么盗酒。
顾素说他们对你动手了?
沈时令沉默,似被遏住喉咙,半晌都没说话。
顾素见他不吱声,不由狐疑说怎么了?
沈时令叹息一声,苦笑说便是你,只跟了我三年,也知晓是他们对我先动手。
顾素奇怪说这很难猜吗?你坏了父子俩的好事,赌鬼们仗着人多势众,势必要用拳头讨回来。但我不觉得你会伤人,你带着喝醉的我,尚能应付符门剑阵,十六剑客不伤一人,那几个赌鬼想必也是如此,碰到你算他们运气好。
沈时令说那晚我确实没伤他们,但当中有一名赌鬼,回家睡了一觉,第二日便没再醒过来。
顾素吃惊说怎会?
沈时令说我也不知道,但那晚我不曾伤人,只不过将他们推倒在地,我走时还见他们爬起来,一个个都好好地站着,只不过不敢再对我动手。
顾素皱眉说当中一人第二日死亡,卓无尘便又诬赖到你头上,除了找那些酒鬼作证,还有其它什么证据吗?
沈时令回忆说那户家眷找来大夫作证,说是重击胸口碎心而亡,他们都说亲眼见到死者胸口掌印,并为保留证据还拓下掌印。
顾素冷笑说再让我猜一猜,那掌印与你手掌吻合吧?你常年触碰那些谷物酿酒,手掌沾满粉尘又拓印何处,只怕连你自己都不晓得,卓无尘必定有取走你手印的法子。
沈时令转头看了顾素一眼,那眼神意外又不觉意外,仇恨容易蒙蔽人的心智,这才是顾素原本该有的样子,绵里藏针外柔内刚,就像莫愁对他的评价,挺聪明的顾家公子。
看来这三年并非一无所获,起码让眼前人脱胎换骨,沈时令如此一想倒也觉得些许安慰,连回忆中的苦涩都淡了不少。
顾素讥诮说这户人家倒是奇怪,不去衙门击鼓鸣冤,拖了几年告来白鹤堂,摆明受到卓无尘的唆使,能讹诈一笔赔金是白赚。偏偏选在山庄银钱吃紧的档口,画当家见到这些上门敲诈的家伙,想必一个头两个大。
沈时令苦笑说他确实气恼。
说罢,又重重叹气,那张脸因懊悔愈发憔悴,毕竟是自己做事不周全,给山庄惹来诸多麻烦,自己却又无力解决,还要让画玉寒想办法帮他开脱,压死骆驼的往往都是最后一根稻草。
顾素见他黯然神伤的模样,暗忖他也是一个倒霉鬼,画玉寒正在烦他的档口,又撞到一个卓无尘使坏,这俩人不闹掰就鬼了,想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坏人名节又是什么一个说法?打死我也不信你会勾引妇人。
沈时令眼神变冷,凉飕飕说离开白水城的那一日,那名叫小香玉的女子,过来纠缠马车时,被我推到台阶上了。小香玉磕破上唇,不知打哪请的神医,说有祖传的秘方,不缝线不留疤,结果嘴唇都烂了,真被那安少爷休了。她本就是姑苏人士,又得知我是酒坊管事,便告来了山庄白鹤堂,连同先前误闯她房间之事。她告我闯入房内图谋不轨,没达成目的就毁掉她的容貌泄愤。
顾素哑然失笑,污蔑沈时令对女人图谋不轨,等于污蔑瞎子偷看女人洗澡,戏谑说山庄都知晓你和画当家的事,她来诬告前也不打听一下?
过后,又皱眉说,不对啊,我记得你说过,推她的人可是余老五,你当时重伤在身,根本无心也无精力与她纠缠。
沈时令沉默片刻,岔开话头说我想她应是受了卓无尘的指使,她的脸毁了还能以何营生?倒不如来山庄攀咬一气,没准还能敲诈出一些银两。
顾素见他回避便心知肚明,这是替余老五背了黑锅,反正卓无尘是想针对他,罗织罪名找人泼脏水,好奇说那画当家什么态度?他应该比我更了解你,除非他想借此除掉你,否则我实在想不出来,一个受到江南各派共举出来的盟主,会糊涂到看不清楚他的枕边人。
顾素说到此处,停顿了半晌,看着沈时令的眼睛,点破说若真是如此,那卓无尘只是迎合上意,整件事的主谋就是画当家。
沈时令笃定说他不是!
顾素笑了一下,似故意挤兑一般,酸溜溜说你不总骂他沽名钓誉,到哪都一副虚伪派头。
沈时令颇为尴尬,过后又想起什么,眼神黯然说我那只是气话,他与我说话,从来不兜圈子,都是直来直往。若惹怒了他,他真会拔剑。
顾素哑然失笑,好歹也是枕边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因爱生恨的见过,但真敢拔刀的不多见,但见沈时令不似说笑,那表情甚是伤心,敛了笑容说后来呢?
这厢里,顾素暂时压下醋意,对那段过往越发好奇,不断催促着沈时令继续说下去,似听书入迷的茶客们,怎好断在那最精彩处。
那厢里,沈时令好似再临深渊,即便知晓逃无意义,唯有直面往日种种,方有可能破除心障,但那痛苦不堪的回忆,仍将心割得鲜血淋漓。
随着画玉寒的纵身一跃,那只盘旋在半空中的鹰,已是他俩共同的劫难。世上若无画玉寒,酒师又何必苟活于世呢?逃到哪能忘掉船上那一幕,忘掉画玉寒血染白衣、双眼黯淡的垂死模样?!
沈时令还记得那一日被叫去白鹤堂,在门外就看见立于堂案边的画玉寒,正和同为审判的雷长老说着话。
许是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画玉寒那一刻转过头来,与沈时令门内门外地对视一眼。那眼神甚为复杂,气怒交加脸色铁青,似看到一个永远长不大、总是惹事的老顽童。
但等他真正坐上案首,成为众人眼中的画庄主时,那眼神厉似风刀霜剑,往堂下左右一扫顿时鸦雀无声,堂内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沈时令心下一惊,怔怔看着画玉寒,好似认不得他一般,除了轮廓一模一样,那神情、气质截然不同。
站在堂上的枕边人,眨眼间变成陌生人。
沈时令震惊之余回头细思,又觉是因为自己从未见过画玉寒坐堂议事,昔日爬墙头见到的画玉寒都是褪去‘庄主’外壳,即便这样也没少被他嘲笑端着架子,画玉寒在他面前便越发收敛,鲜少见着他锋利如刃的一面,所以这会子看见才会觉得陌生。
纵然这般安慰自己,沈时令心中仍不是滋味,光阴如梭不知不觉把当年那个装腔作势的小少爷真就变成一个威震八方、雷厉风行的群龙之首,不仅掌管着画潋山庄,还能号令江南门派,一句话便能让江湖抖三抖的英雄人物,而自己却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酒师,如今更是一事无成的失败者。
亲手毁掉珍贵的酒菌,而今又没本事复原,再也酿不出花朝酒,沈时令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还有什么资格站在画玉寒跟前,大言不惭说自己才不稀罕当大少爷,要当就当受人敬仰的大英雄。
那一句话,将年少无知的画玉寒哄骗得五迷三道,还真以为他与众不同,但其实他才是最狗腿的那一个,别人也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装个样子骗骗小少爷而已,但他却是打第一眼就真心实意喜欢他,喜欢得恨不得把心肝脾肺都掏出来给他……换他一个笑,换他一个青睐,只要他开心,怎么样都成。
但如今,只怕自己不在,画玉寒才觉得开心,才觉得自由自在,那段关系束缚到他,大英雄怎甘心此生困在他的小屋?!
沈时令一念至此万般灰心,便将目光移到案台之下,画玉寒穿着一双逞亮的鹿皮靴子,那只鹿还是他俩一起到几十里外的翠微山中猎杀,画玉寒说要用它的皮做一双靴子,沈时令说要为娘亲做一双靴子,那一年他俩才十二岁,也是沈时令第一次捕猎,但对画玉寒来说早已驾轻就熟。
沈时令拉开弓时,内心是胆怯的,那只鹿何其无辜,给心地善良、不愿杀生的娘亲看到必定会骂死他。
沈时令心里清楚,娘亲宁可不要靴子,也不会让他射杀生灵。
原本站在一旁的画玉寒,似乎看穿他的犹豫,随即拉开了弓,毫无惧色说你若害怕,让我来!
画玉寒的弓率先响了,沈时令也放开了手,两只箭一齐射中那只鹿,即便杀戮是娘亲口中天大的罪过,也不能阻止他想陪画玉寒的决心,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后来,画玉寒将整张鹿皮都送给沈时令,沈时令怕被娘亲发现藏箱底好些年,前几年才又被画玉寒翻来做了两双靴子,只是不知道他穿靴子时,还记得当年一起打猎的情景,记得那只鹿无辜眼神和他的胆怯神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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