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画玉寒的逼视下,沈时令倒是沉默了,似乎那一句不送,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目光中有什么灼伤了他,让他内心不安想要闪避,但即便避开仍觉心虚,似吃抹干净就想开溜,却又意外撞见了店老板。店老板没有大喊大叫,但失望谴责的目光,总叫人心上难安。
沈时令看出画玉寒此刻的羸弱,不管是心志还是神情,带着惶恐不安的情绪,看他的眼神似在求援,而他却假装看不见,反正以大少爷的高傲性子,只会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沈时令想自己太累了,不想再伺候大少爷,翻脸比翻书还快,出手无情不留余地,让人想了就心寒。
画玉寒察觉到什么,却又不愿意面对,故意扯着话题说你想找出茶源,我让凡老六帮你找,他们这些长年跑船的,自有特殊通信的法子,比你死守着渡口还管用。
沈时令沉默一会,顺着他的话说那感情好,他有法子能传信,倒是省了我不少事。
画玉寒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说我传信给他,这点忙他应该会帮,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沈时令也知道金陵帮内暗流汹涌,对画玉寒颁布的命令阳奉阴违,尤其是这个叫凡老六的,每次去金陵都是他牵头设宴,席间话里话外都是试探和拉拢,当即说凡老六不帮也没什么,我反正也要再进舛谷,到时候路过钱塘渡口,我再去找管事打听一下。
画玉寒见他还想去舛谷,吃惊过后倒也没反对,皱眉说庄内有关于舛谷的记载,我明日让人找出来给你,顺便再拿几服药和避毒丹,你把伤养好了再出门。我让上官羽跟你一道,轻功好人也机灵,与你有个照应,我也能够安心。
上官羽是画玉寒的护卫,轻功一流机敏过人,跟沈时令也关系不错,派他跟去照应再适当不过。
沈时令穿上罩袍,若无其事说不用,你有山庄的事要操烦,酿酒的事你就别管了。
画玉寒挑起眉头,那眼神又变冷了。
沈时令知道他不高兴,但也只当没看见,弯腰去嗅坛中酒糟,淡淡说我的过错,我自己弥补。
画玉寒冷冷说别逞能。
沈时令瞟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矛盾,自己当时纠缠他,他一脸的不高兴,自己如今不纠缠了,他又是一脸不高兴,意懒心慵说倒不是逞能,山庄是你的责任,你丢不开山庄;寻出酒菌的来源,也是我的责任,我们都各司其职吧!
画玉寒冷笑说那我祝你好运,可别寻到最后,还要我派人去救你。
沈时令尝了一下酒糟,只觉得寡淡无味,似此刻闷恹恹的心境,终归一个无趣而已,这酒终究是酿坏了,走到这步无计可施,茫然说别派人,舛谷那种地方,出不来也就出不来了。
画玉寒挑了眉头,瞅着眼前的背影,眸子里盛满怒火。
沈时令感受到目光威逼,但又不想跟他起争执,挨着酒架挪动步子,逐一查看坛中酒糟,轻描淡写的语气,就事论事说那种地方全是淤泥,人陷进去也就没了,最终都化成一团绿气。
末了,直起腰,又加了一句,救不得也寻不得。
画玉寒不想听这种话,气得捏紧拳头,虎口关节咔咔响,半晌才又克制住,沉声说那你是要我亲自来寻你?
沈时令便有这种能耐,几句话气得他破功,多年历练都白搭了。
沈时令笑了一下,转头又归于平静,用淡淡然的语气说倘若真是如此,你也不用寻来了,人都有这一天,不过是先行一步。
花开终有花落,缘起终有缘灭,亘古不变的道理。画玉寒乃是万丈红尘中那一坛酒,但不管醉多久,终有大梦初醒的那一日。沈时令在那个当下,觉得自己清醒了,心寂如千年古井,不再为谁起波澜。
很多话无需说个明白,画玉寒乃是绝顶聪明,怎会听不出他语带双关,以及心若止水的语气。
沈时令终归是沈时令,还念着过往情分,即便想与他做个了断,仍顾念他的庄主颜面,在外人眼中他为寻酒菌一去不返,总比让大家知道他俩闹掰了好。
画玉寒不是一直闹着要分开,如今自己就给他这个机会,此刻顺水推舟装聋作哑,出了这个酒坊就行了,此后天涯一别各自两宽,或许在白发苍苍时还能故地重游见上一面,那时候是否能一笑泯恩仇?!
那时的画玉寒什么模样?那时的自己又是何样?沈时令想着不免伤感,瞅着酒糟坛上模糊倒影,想他是否鹤发童颜风采依旧,而自己却是一身风尘白发苍苍?
沈时令想着想着便痴了,举着酒坛怔忪出神,那一瞬沉浸在思绪之中,忘了身后默不作声的画玉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背后传来嘎吱声,画玉寒已经拉开门,一只脚迈出门槛,一只脚还在门内。
沈时令听到声音回神,将手中那坛酒放回去,目光依旧盯着酒架子,但心中留恋却让他不自觉侧首,聆听着背后之人的一举一动。
许是感受到离别,俩人这般背对背,谁都没说话,谁都没回头,直到冷风窜入,吹灭桌上烛台,让屋内再一次陷入黑暗。
沈时令隐于黑暗之中,就听画玉寒在背后,沉声说你放心,待我了结山庄的事,一定回来寻你,到那时我这一身,皆可由你来发落。
画玉寒想换了旁人肯定听不出来,但酒架前的沈时令必定能够听懂,自己说的是‘回来’而非‘会来’,会来的也许是外人眼中的画庄主,但回来的必定是与他不打不相识、越打越相惜的画玉寒。
画玉寒说得郑重其事,方才已经伤感过了,此刻也不想再回头,只在门口望着月亮,似对神灵发誓一般,对身后的人做出承诺,终有一日他能变回那个画玉寒,在溪边与他同打水漂,在醅房与他共同筛酒,在竹棚与他听松饮茶,在除夕与他酩酊大醉,在青帐与他抵足而眠。
屋外再次传来鸡鸣,屋内却是无边黑暗,画玉寒说得掷地有声,听入耳却是扑朔迷离,沈时令一时间恍惚出神,又似回到那一夜的沼林,曙光尚未透过沼上密林,唯见雾中闪闪的磷光,却又让人捉不到碰不着。
若真失陷在沼林,画玉寒要怎么寻他,把沼林全都耙一遍?那万一他来迟了,连骨头都化成水,变成磷光又如何寻?
画玉寒不是无智之人,更不会为一己私欲,让属下进林子送死,那只剩下唯一的途径,他亲自进沼林寻人,但那又能挽回什么?不过白白搭上一条命。
沈时令想到此,不觉也痴了,默默想你寻不到。
画玉寒依着门框,依旧仰头望月,眼神也渐渐痴了,似能听到他的心声,喃喃说我一定能寻到你,我知道上哪能找到你,只要你肯在那条路上等我。
说罢,转过脸,几乎是与沈时令同时转头,嘴角勾起一抹迷离的笑,待笑意慢慢从脸上消失,才又看着他的眼睛正色说那条下山之路,这次换我来背你,从此再无惧尽头。
画玉寒说这话的时候,被月光披沐一身,从发丝到脸庞,从肩颈到脚踝,尤其那一双墨玉似的眼睛,那坚毅眼神隐忍又内敛,沈时令便在那一刻又见到昔日的月下少年。
沈时令想那不就是画玉寒,自己是第一天认得他吗,心思敏锐机智善谋,通晓世情洞悉人性,当初不就爱他这幅模样吗?那个始终在外人跟前端着庄主架子,背地里却小心眼记仇又爱耍性子报复的画玉寒。
沈时令想着心就软了,昔日的少年长大了,如今正站在风口浪尖上,那执剑之手维护着正义理念,以禁武令的方式推行至江南各派,自己怎能在此刻弃他而去?自己又怎忍心弃他而去?
画玉寒此刻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绝望和心碎,只不过身为庄主,肩头还有重任未卸,所以一直在强忍着,方才他那一掌只是伤了自己的肩,而自己这一掌却伤了他的心,这强忍的内伤怕要呕出血了。
沈时令又懊恼起来,自己也是被他气晕头,才残忍地说要与他断情。但真要了断起来,只怕画玉寒还没走出酒坊,自己就要悔青肠子。
画玉寒若真想不开,那他也没法子活了,即便在舛谷寻得酒菌,即便在钱塘寻得茶源,那他又要献给谁呢?
茶也好、酒也好、花也好,抵不过一个画玉寒,没了画玉寒那些还有什么意义?谁还能与他共饮共醉共赏?
即便有那样的人,即便有绝色倾城,但沈时令的心中,也唯一个他而已。
酒师一个哆嗦,似又清醒过来,方才念头不过做梦,一个荒诞不羁的梦,自打他从白水城回来,那脑子真似被驴踢过,竟闹着要跟画玉寒断情,这不等于自掘坟墓?!
画玉寒收回视线离去那一刻,沈时令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眨眼掠到廊下拦住画玉寒。
那一刻已经破晓,公鸡第三遍打鸣,晨曦光线穿透黑暗,廊下已能看清迎上来的护卫,早起准备烧水的吴婶和揪着小辫子打着哈欠的小莫愁。
在画玉寒惊诧的目光中,沈时令板着脸破口大骂:画玉寒,你他娘的少给我画大饼,要给发落现在就发落,我要你三天出不了醅房的门。
说罢,将画玉寒抱起肩头一扛,活似渡头脚夫们扛米袋,冲着廊下侍卫和小莫愁吴婶等人喊话,三天之内,谁都不许进醅房,有事没事都离远点。
进门后的沈时令,将画玉寒放下来,手搂着他的腰,当场就抵在门后。画玉寒也在看他,手勾着他的脖子,顺门转了一圈,又将他反压过去。
俩人便这样四目相对,似乎只要挪开一点点,眼前人又会消失不见。
方才那一阵短暂的失去,都让彼此体会到撕心之痛,重燃的爱火烧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炙热,都不愿意让对方再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一眨眼的功夫都不行。
片刻后,俩人吻在一起,都不再克制,在屋内磕磕碰碰,连遮挡的毡毯都扯掉一面,才又滚到方才那张铺上。
虽做着与先前一样的事,但却因为‘给’的人此刻想‘要’了,而原本‘要’的人此刻又想‘给’了,可谓是**抵死缠绵,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感受。
画玉寒微微一蹙眉,便让沈时令激动不已,连肩膀疼都感受不到了;沈时令才长驱直入,画玉寒从头到脚一个激灵,比以往还要神魂激荡……到后来都是大汗淋漓却仍想贴紧,最好渗透到发肤骨血之中,那俩人便真不用分开了。
即便在激情过后,俩人仍是紧紧贴着。
画玉寒压着沈时令的右侧,轻轻抚着沈时令的左肩;沈时令则宠溺地搂着他,指头梳着他如瀑的长发,发上的皂香总是让他心醉。
画玉寒此刻更似一坛酒,刚刚开封的陈年老酒,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酒香,而通过方才那场神魂契合的情事,让沈时令此刻能够确定,这股醉人的气息只属于自己。
这就够了,酒师和他的酒,这就足够了。
那一刻的沈时令心满意足,似又回到与他如胶似漆的日子,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画玉寒想要避世逍遥,那就陪他品茗看花。画玉寒想要问鼎江湖,那就为他拔刀策马。
画玉寒温暖的指腹,从沈时令的头顶开始,抚摸每处伤和每条疤,不紧不慢逐一不漏,合着眼帘虽没说话,只以动作告诉对方,他知道他所受的每一处伤,那些因为彼此焦躁、发怒而留下的疤痕,譬如上一次捏碎杯子扎破掌心留下的细痕,又譬如手背上的那一道深深的伤口,那是为他才被锋利的假山石给划伤了。
或许是伤痕太多了,仅将上半身捋下来,画玉寒的眼角湿润了,因为贴着沈时令的脸颊,立马就被对方察觉到他的情绪,便温柔地捋着他的头发安慰说不碍事,不碍事,我的伤都已经好了。
牙齿舌头还有磕碰的时候,此刻再想他们之间的争执,活似年少时那般不懂事,沈时令也自我检讨一番,在白水城误信了卓无尘所谓的细节,上天台便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
至于窗口看到的那一幕……或许是自己焦虑过度看花眼,或许卓无尘真就那么疯狂,找一个身材相似的人陪伴。
按照画玉寒的性子,不会顾忌旁人眼光,要背叛也是大张旗鼓,甚至一早先解决掉旧情人的麻烦,就像他率先动手收拾**苑,将蠢蠢欲动的金陵堂按捺下来。防患于未然,对画玉寒来说,可不是一句空话。
打小就听过三人成虎,没想到事临到自己身上,还是轻信流言误中奸计,让画玉寒受了不少委屈,想他雪天风尘仆仆赶回来,要说服各派接受禁武令,更要为债务寻得钱庄,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的冷脸和指责,自己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时令正在自责之中,偏巧画玉寒又蹭来泪,把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只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补品,把画玉寒伤了的心给补起来。
沈时令捧着他的脸,吻干了他的眼角,只能又翻身上马,鞠躬尽瘁继续征战。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谁让他们开局便是如此,小时候一言不合就开干,到如今也是一言不合就开干,只要能让画玉寒不再伤心,又露出那种欠揍的表情,那真干三天三夜又何妨?!
沈时令记得最后都筋疲力尽,停下来后俩人才换过位置,画玉寒就拿他当人肉垫子,赖在他怀里睡了一觉,睁眼又是天黑接着继续,似乎要把此前缺失的欢好全都弥补回来。
期间,小莫愁叫过一次门,但见门内没人搭理,气得她将食盒扔在门外,骂了一句不知羞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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