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说我没这能耐,画庄主是什么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沈时令冲那掌柜走过去,看热闹的都不敢笑了,唯独那掌柜还不自知,作死式继续辱骂:在咱们栀子坊,谁不知道他,打小就追着画庄主跑,几次被打的抬出山庄,可还是不改掉那德行。最后画庄主都怕了他,哄他去当金陵堂主,这才请走这尊瘟神。画庄主要不是烦透他,哪可能让他当堂主,一个酿酒的……
那掌柜终于察觉背后异样,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转身瞅见沈时令泛着冰渣的脸,方才是说得畅快了,此刻一双腿打哆嗦。
当着众人的面,沈时令将一块碎银丢在台前,凉飕飕对那掌柜说第二次,我砸烂你的场子。
那掌柜只觉得眼前一阵风刮过,跟着前厅里所有的桌椅摆设,被沈时令眨眼间砸个稀巴烂,连大门口挂的金字招牌都被砸成几截。
沈时令砸了汤池的场子后,便兀自回到溪边小屋,上阁楼清理家中的老物件,什么擀面杖、酒篱子之类,都是娘亲曾经用过之物,也有少量的书籍和信笺,那些都是父亲的遗物,当初从沈家带到姑苏。
沈时令翻找的时候,有一本掉了出来,那是画玉寒亲自默写的沈家刀法。
沈时令拿起它小心地擦拭掉灰尘,一页页翻看,不觉黯然神伤,昔日的画玉寒能在灯下为他默写刀谱,如今的画庄主却连听他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口护卫喊话,说是画玉寒想要见他,让他马上去山庄。
沈时令回过神来,冲护卫回了句:不去,想见我,让他自己来。
说罢,便将刀谱揣入怀里,又去翻阅书和信笺,原本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酒菌的记载,但翻阅个遍一无所获。
屋外响起鸡鸣,又是一宿无眠。沈时令下了阁楼,将油灯搁在桌上,照旧打开门出去。这会子河水已经融化,月光映照下宛如玉带。
沈时令凝视一会,缓缓弯下了腰,抓起一把石子,一颗颗打着水漂。
小时候打水漂,总想打得更远,长大了才明白,对一粒石子而言,不管再怎么用力,不管再怎么跳跃,最终都要沉入水底。
手心还有最后一粒石子,普普通通平淡无奇,这样的石块岸边很多,随便一捡一大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沈时令却似没见过它,用拇指和食指拈起它,拿到自己的眼睛跟前,后来又举过了头顶,拿它对着晨光照看,倒似为它渡上一层金。
沈时令翻来覆去地看,看它被金光包裹着,直到双目被耀眼的光芒刺得受不了,这才不甘心的垂下了手。
离了那道耀眼的光,它就只是一粒石子,静静地躺在手心里,毫不稀奇看久生厌,谁会将它一直捂在心上。
沈时令心冷地想,这块石子还不知道,等待它的将是什么命运,用尽力气的最后一跃,兴许连个水花都没有,便要永远沉入水底,年年岁岁任凭冲刷,直至最后磨平棱角,再后来化为一粒沙烁。
沈时令后来又想,倘若这石子能选择,是宁愿一辈子待在岸上,还是想过一把水上漂的瘾,便心甘情愿沉入河底化为沙烁?
沈时令想不出答案,便一直握着那石子,连吃饭睡觉都带着它,直到几日后画玉寒带着冰凉怒气过来,将鹤氅往茶棚里一扔,抬掌就对他劈过来。
沈时令被他打得有些恍神,一瞬间又想起与他的初见。
那会子刚到山庄,大少爷看他不顺眼,见面就是拳脚招呼,总想把他按倒在地,捶得他磕头认输,从此对他卑躬屈膝,乖乖喊他‘大少爷’的时候。
沈时令从那时就明白一件事,画玉寒一旦想要什么东西,就会不择手段强硬到底,昔日闹出下毒之事,那时候老庄主尚能罚他,如今他自己成了庄主,哪里还有什么处罚。
更可怕的是自己对他情根深种,每一次被他气得要死,但每一次都下不了手,似乎拳头揍在他身上,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疼。
画玉寒见他心不在焉,也不想占他的便宜,冷斥说战中分神,你找死?
沈时令听得来气,舍不得揍他,怼他还是舍得,冷笑说,要我不分神,那便是你找死。
说罢,心神一敛,那招式立马不同,每一步都直扣命门,逼得画玉寒心中一惊,内力也跟着提了三层。
这次比上回多过十几招,沈时令的拳头抵在画玉寒的左胸,虽说画玉寒出掌挡了,但错算了一分之差。
高手对弈失之毫厘,这一拳真要发出力,足够让画玉寒躺半年。
算准沈时令不会伤他,画玉寒倒没急着避开,依旧保持挡掌姿态,眼神逼视着对方,凉飕飕说沈大堂主,砸了人家汤池,这回又是什么理由?
沈时令也没收势,拳头依旧抵掌,冷飕飕说想你过来!
抛开对战姿势,俩人挨得很近,外人看起来,甚至有些暧昧,但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眼神冷淡语气冰凉。
沈时令说想你过来,语气硬得更想揍人。
画玉寒揶揄说你想得叫红枫阁送人?
沈时令说凡老六搞的鬼,你该查一查姑苏城,看有多少他的眼线了。
画玉寒眯眼说要你多烦。
沈时令提醒说你送我赴任的船,便是凡老六的船。
画玉寒不想谈这些,又把话头扯回来,冷笑说上一回是请酒,这一回是请人,看来你这个堂主,当得还真是滋润。难怪不肯跟护卫一桌,原来是看不上老朋友,我倒要提醒你一声,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说罢,手掌猛然一推,借着力道退了半步,下一掌又迅捷拍出。
沈时令知道他不甘心,但武功这种东西,他有天赋自己也有,平日不多花心思,这会子自然讨不着便宜,更何况他越是急躁想赢,招中破绽就越发多,越容易被对手钻空子,也不过多斗了二、三十招,拳头便又抵在他的心口,与上一次相同的地方。
画玉寒眼神藏着震惊,似觉得不可思议,相同的错怎会犯第二遍,况且这一回拳头紧贴着胸口,肋骨都被他的虎口咯得疼,如此看前几次算手下留情,没让他在护卫面前输得难堪。
画玉寒越发来气,似受莫大侮辱,猛地跺足提气,真气冲上天灵,根根发丝逆拂,袖袍翻飞如刃,厉喝说我要你留手?
沈时令冷觑着他,瞬间变招化实为虚,在画玉寒蛮横撞来时,拧腰错步避开冲击,随后一招四两拨千钧,卸掉对方的一身蛮力。
画玉寒一击扑空,怒得失掉理智,转身就向他扑过来,招式打法全忘记了,只恨不得手撕牙咬,只要能揍到沈时令就成了。
沈时令皱起眉头,索性负起双手,仅拿腿出来格挡,也不过两、三招而已,脚尖踢中对方腰间麻穴,让他跌坐在那棵曾见证他俩共同研武的大树下,冷飕飕说画玉寒,我看你是禁武令喊多了,连自己都禁武了吧!
画玉寒被他踢中麻穴,一时半刻站不起来,坐树下仰头看着他,那眼神快喷出火了,一瞬间似回到小时候,被沈时令当众挑衅,恨声说你当我跟你似,天天无事佬,闲着没事就琢磨别人武功的破绽。
自家老爹说得没错,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可把秘招示人,最算不准的就是人心,当初跟沈时令好的时候,他将画家掌法秘诀告诉他,如今却成了他对付自己的利器。
画玉寒在那一瞬,又恨自己瞎了眼,信了沈时令这只白眼狼,将自家招式跟他一一拆解,才导致今日的落败受辱。
沈时令嗤笑一声,眼神讥诮说你不闲,你很忙,花朝宴、重九宴,赏枫宴,饮梅宴……你不是忙着宴请群雄,便在忙着准备宴请群雄,忙得你天天被人追着、围着喊大当家,喊得你都忘记‘武’字怎么写,忘了你家老祖宗是以武功名震江湖。
画玉寒冷眼瞪他,冷厉说你懂什么?
沈时令冷冷说是你不懂。
画玉寒眯起眼睛,心中恨意炙盛,可偏偏动弹不了,只能对那树杆发泄,连树皮都被他抠掉了。
沈时令居高临下,瞅着他正色说画玉寒,你被我琢磨,总好过被别人琢磨;你败在我手上,总好过你败在别人手上。画家威名虽能将你推上高峰,但你能在高峰上立多久,你家老祖宗可帮不了你。
画玉寒早被气晕了头,听什么都是冷嘲热讽,咬牙硬撑着站起来,但麻穴被踢中了,没一刻间好不了,冷笑说我没败,再来!
沈时令冷觑着他,戏谑说画玉寒,你没败是因为哄着你的人太多了,就跟你以前在武馆习武一样,遇到我也算你前世造化,否则你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可莫怪我没提醒你,你再这般夜郎自大,便可以跟小莫愁一道,上街角桥边跟人吹牛了。
画玉寒气到七窍生烟,似被踩痛尾巴的狼,瞅着他的眼神变绿,磨着牙说沈时令,你还有脸说我,巢湖、波颂客栈、三眼泉,哪一次不是我来救你?!没我你早死外边,抛尸荒野烂成枯骨,你就是……
沈时令瞅了他一眼,也懒得跟他争辩,转身往溪边走去。
但这淡然最是伤人,一种被轻视的耻辱,尤其是总被他捧在掌心的画玉寒,气得在身后大声喊叫:你知道我的招式,就算你能赢我又如何?你以为当盟主是靠武功,江湖上比我功夫好的多了去,怎么不见他们来当这盟主?
沈时令来到溪边,望着远处点点红蕊,眼瞅着就到花期,但已经闹成这样,这花不赏也罢了,头也不回说画玉寒,你恨我砸碎你家老祖宗留下的那套茶器,你说它叫雪中倾城,全天下绝无仅有,隋珠和璧传世之宝,就这样毁在我的手里了。
沈时令袖中取出那枚石子,不假思索一个扬手,将那枚石子打了出去,也没数它跳了几下,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沉没是它最终的归途。
沈时令不等它跳完,便转身望着画玉寒,认真说但在我眼中,那就是一套茶具,不值得你认真较劲。全天下绝无仅有的,是你祖宗传下的武功,那才是你该较真的东西。你若守不住它,没把它发扬光大,那才真是败家子。
画玉寒怒极反笑,嘲讽挖苦说鬼扯,好端端一套古董,就这样被你砸烂了,还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感情砸得不是你家古董……哦,你那屋内也没啥古董,除了阁楼上那堆破烂玩意,送去当铺都换不到几个铜板。
沈时令走到他面前,认真看他的眼睛,坦言说我有,你就是,最值钱的家当。
画玉寒听得眼神一懵,被人当成值钱家当,放屁二字脱口而出,身子酸麻虽不能动,但拳头实在忍不住,也没什么章法,跟街头打架一般,冲着对方眼眶打去,结局自然可想而知,被沈时令轻松格挡。
不仅如此,沈时令离得很近,看他眼神带着玩味,掌心包着他的拳头,慢慢地让他放下来。
这举动很是侮辱,意在提醒画玉寒,此刻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沈时令用戏谑眼神,似对画玉寒无声挑衅,一早就说过无需用药,因为武力上就能征服。
画玉寒瞅他的眼神,从暴怒变为阴沉,竟没再说话了。俩人就这样对视,直到画玉寒能动了,竟比预期快了不少。
沈时令也没觉得惊奇,方才包着他拳头时,往他拳心偷塞了纸,纸上画着一只乌龟,那曾是他们打趣的方式。
沈时令希望用这种方式,能唤回以前的画玉寒,虽然希望微乎其微,但再小也想试一试。
画玉寒定定瞅他一眼,似猜到他塞了什么,拳头微微一用力,连看都没看一眼,那张纸就化为碎屑,飘飘洒洒落在脚边。
沈时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画玉寒转过身去,凉飕飕说回金陵堂,处理你该处理的事,以后无我命令不许回来!
那一年的红梅格外绚丽,沈时令是在花开前回了金陵,能在竹棚听松品茗的人没了,便是艳如朱砂也失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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