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令倒是没啥不满,只说一句闲得无聊,小时候爹教过他下棋,这会子有空翻出来看看。
画玉寒思忖半晌,试探着问他,想逛大集吗?或者回酒坊,但不管去哪儿,都得让人陪着你。
沈时令笑说画玉寒,你又想赶我走?告诉你我哪都不去,死活就赖在你的小院。
画玉寒板起脸孔,嘲讽挖苦说瞧你那点出息,被我爹娘给打怕了?成天赖在我的别苑,都不敢迈出苑门一步。
沈时令收拾完棋子,回头搂住他的腰,嗅着他的发髻,笑吟吟说不迈不迈,我就当那只缩头乌龟,天天被你这般包养,一日三餐有人供着,做一个大少爷也挺美。
画玉寒皱眉说你真……不要脸!
沈时令顺溜说你比脸面重要,有你也就够了。
画玉寒震惊,皱眉说你跟谁学得油嘴滑舌,凡老六那几个老狐狸?
沈时令呵呵笑说画玉寒,我跟你说掏心窝的话,哪里还用得着跟人学。
画玉寒嗤笑一声,表情却很受用,当下俩人各自休息。
倘若没发生上官羽行刺之事,或许沈时令会一直待在别苑,不会再闯舛谷,也不会遇到顾素。即便金掌门打着沈时令的幌子,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画玉寒必会替他妥善处置。
行刺就在正月里,刚刚过了花灯节。
画玉寒那天回来得早,见沈时令站在院中,银矶就搁在石桌上,看样子还没能拔出鞘。
画玉寒知晓他筋脉未复,冷脸说了一句不许逞强,跟着喊上官羽过来收刀,说没他命令不准碰银矶。
上官羽拿着信函进来,信函递给画玉寒后,才走到石桌边拿刀。
这种信函很常见,署房一天能收上百,画玉寒见他递过来也没在意,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东西。
上官羽也如平常一般,回句沧州发的急函,端木长老要我带过来。
急函是策师从沧州发来,回报莫看山矿石一事,矿石来源于一处早已损毁残缺的石塔,倒塌的残壁记载不少邪功,但修习者需要付出惨痛代价,江湖上早已无人修习,例如阉割方能练之,或是嫁衣神功,或是吸髓**等等。
关于这些久远的邪功,江湖传记中都有提及,倒也没什么太稀奇。
唯独一件事引起策师注意,有人刻意凿毁一片石壁,连同凿下碎片都收拾干净,看痕迹倒似近几年的事,**苑必定发现此处疑点,是以指点他们前来察看。
策师在急函中提到,弄清楚石壁刻了什么,或许能得到凶手线索,附近虽说荒凉无人烟,但终归还有商旅路过,没准之前有人知道石塔,策师打算前往附近驿站打听线索。
画玉寒那一日打开急函,并没来得及细看内容,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张纸条,就夹在信函里边,上边写着一行小字:最后期限,若再犹豫,后果自负。
画玉寒陡然一惊,再看上官羽刀已在手,下一个动作是拔刀。沈时令正巧走过上官羽身边,嗔怪眼神全落在画玉寒身上,哪料到背后突如其来的杀机。
但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银矶并非是一般的刀,没那么容易就被拔出,便是沈时令筋脉未复,想拔出银矶也非易事,更何况上官羽还是用剑之人,一拔之下并未拔出,情急之下蛮力拔刀,却让银矶卡得更紧了。
画玉寒大碑掌也打过来,当场震碎上官羽的心脉。
一瞬间发生的事,沈时令惊愕当场,看着口中喷血的上官羽,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上官羽倒地上的时候,画玉寒也反应过来,想点穴位帮他保命,但心脉已经震断了,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
画玉寒不甘心,贴着他的心口,想要运送真气,但已经无力回天。
上官羽口中喷血,揪住他的前襟,眼神渐渐空濛,喃喃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我不出手,他们会杀我爹娘。我只要出手,即便败了,他们也会放了我爹娘。
说罢,头一歪,气绝当场。
画玉寒懊悔不已,搂着上官羽的尸体,半跪于地悲恸自责,半晌才将人打横抱起,往苑门外走去。
上官羽是他的心腹,与沈时令关系较好,又怎会不清楚银矶的玄妙。上官羽故意这般做,只是拿命在成全。既能保住他的爹娘,又能不伤害沈时令,不负如来不负卿。
沈时令见他悲恸不已,方才就想过去扶他,但被他一把推开了,想要宽慰他几句,又见他打出噤声手势,便在一旁默默陪伴,这会子见他抱起尸体,忍不住问他去哪里,却没得到任何回答。
画玉寒太过难受,以至于聪耳不闻,是自己失去沉稳,动手赶在动脑之前,才造成这样的悲剧,代价就是一条人命,昂贵得让人透不过气。
沈时令知道自己拔不出银矶,出门就等于给画玉寒添乱,但心中又担心得厉害,画玉寒此刻必定很难受,可惜自己帮不上一点忙。
好些天都没见到画玉寒,沈时令在别苑等得焦躁,就听见侍女进来禀告,说画夫人请他去水榭赏荷。
侍女可能怕他有意外,还特地低声提醒一句,这时节哪来的荷花?!
沈时令在水榭没见着荷花,但却看到初绽放的睡莲,养在暖房的小水缸里,天气好时搬出来晒太阳,晚上便又搬回暖棚,一年四季都能开花。
沈时令进山庄的第一天,就被山庄管事告知过规矩,夫人的水榭和后山禁地非请勿入,寻常侍者尤其男子,禁止靠近水榭一步。
小水缸也有半人高,装满水百来斤重,沈时令目光落到水榭几名侍女身上,一个个都是腰肢纤细弱柳扶风,似乎抬不起这百斤重的水缸,但换上夜行衣又是另外一说,怕是三百斤的大缸都轻松拿捏。
沈时令正在看着,夫人从花亭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约莫十六、七岁,皓齿明眸娇俏灵动,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夫人来到沈时令跟前,用冰凉的语气问他,有相中的吗?
沈时令上前给她见礼,然后静默一旁,并不答方才所问。
画夫人便知晓他的意思,从一名侍女手中拿过长柄水舀,又从另一名侍女端的花肥盆舀起一些,挨个儿加入养睡莲的水缸,冷若冰霜说生个孩子,血脉传承,是我们唯一的要求。玉寒可以纳妾,你也可以纳妾,未来你仍是山庄武座,照旧可以陪伴左右。
这是硬的不行,打算来软的了。
沈时令沉默,有些事注定无解,就似人生注定无常。
画夫人皱眉说我不明白,一举数得的事,为何你们要这般执拗,将好端端一桩事,非要闹到家破人亡。山庄也会因为争权陷入混乱,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结局吗?
沈时令仍然沉默,表情却很坚定,任何事皆要付出代价,与画玉寒相守的代价,从同为男子那一刻就注定了,而画夫人始终不明白,是以才会有此一问。
画夫人说知子莫若母,玉寒的性子我清楚,从小就懂得顾全大局,之所以顾虑重重皆是为你。只要你肯退让一步,玉寒便不会再坚持。只要他能让我抱上孙儿,所有难题皆能化销,再无人能够阻碍你们,皆大欢喜的结局何乐不为。
沈时令听到此处,重重吁了一口气,冲画夫人一揖到地,抬头时与她对视一眼,转身便要离开水榭。
画夫人就在背后说站住,我让你走了?
那声音冷到极致,与方才判若云泥,方才只是凉如水,此刻是寒如冰,甚至带着威胁和杀气。
沈时令转过身来,直视对方的眼睛,与那天在丛林中一样,蒙面人的这双眼,饱含恨意和杀气,这才是画夫人的本来面目。
辛辛苦苦怀胎十月,诞下画玉寒天之骄子,最终跟沈时令厮混一处,不娶亲生子断了香火,让她此前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沈时令懂她的恨意,也不打算计较什么,更何况他还是画玉寒的亲娘。
即便是自己的爹娘,怕在子嗣的问题上,亦不能宽容放纵,只不过爹娘离世得早,与同宗亲眷并不亲厚,适才没人跟他念叨子嗣。
画夫人威胁说你们若不按我的话去做,休想再从五福银庄借到一文钱。不仅如此,我还会让银庄催缴这五年的借款,我看玉寒从何处能筹到这么一大笔银钱。
五福银庄最大的东家,就是画夫人的娘家,此招可谓釜底抽薪。
此前因为马队赔款,画潋山庄收支失衡,画玉寒一直苦苦支撑,血魇金刀上的宝石也因急于出手没卖上价,五福银庄一旦催缴贷款,等于断了画潋山庄的生计。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声讨毒山一脉和追查莫看山都势在必行,一桩桩一件件,哪一处不需要银钱?!
沈时令眼中腾起怒火,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股怒火压下去,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毕竟是画玉寒的娘亲,虽说这个娘有跟无似,冷飕飕说你这样做,只会让山庄落败,武盟也会分崩离析,禁武令将不复存在,画玉寒和众人此前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画夫人冷笑说我不管,玉寒让我想抱孙子的愿望落空,我又为何要在乎他的愿望?
沈时令震惊说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愿望,是江南正道的共同心愿。
画夫人冷冷说与我何干?
沈时令脱口说邪不胜正!
画夫人冷笑说我是邪?你勾引我的儿子,不准他娶妻生子,绝我们夫妇的血脉,也绝了嫡长一脉继承,让他变成一个忤逆爹娘的孽子,你我究竟谁邪谁正?让全姑苏城的人都来评评理,看谁会说我这个当娘的人邪恶,想抱孙子竟成你口中的邪恶,真真可笑!
沈时令冷峻说讽刺无用,我不会离开他,他也不会离开我,子嗣我和画玉寒也商量过,打算从旁系过继一人,但此刻还没到商谈这些的时候。
画夫人眼神变暗,瞳孔溢出杀气,厉喝说不可能,我绝不答应。实话告诉你,我心中早有人选,百里挑一才貌出众,方有资格成为画家人,为玉寒生儿育女传承血脉。
沈时令瞅着画夫人,认认真真说万里挑一都没用,画玉寒看不上眼。我也实话告诉您,有些事天性使然。别说是爹娘老子,便是祖宗八代来了,将他抽筋扒皮都没用。我也是一样,就算爹娘打死我,我也不会改性子。
画夫人冷笑,眸色泛起绿光,水舀子掷于地面,花亭和榭阁里掠出十几条人影,雷堂主和端木堂主的人马一早就埋伏在水榭。
与此同时,水榭外围掠来更多的人影,画玉寒一手提拔的心腹和护卫们也来了。
沈时令一时间反应不及,看到这一幕无比震惊,四、五十号人水榭对峙,一个个都是山庄高手和后起之秀,虽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已是楚河汉界划分明确,谁是效忠画玉寒的人马,谁是效忠老庄主的人马,明明白白就摆在跟前。
倘若真让双方拼命,不仅让禁武令成为笑话,更是葬送画潋山庄两代高手,让山庄基业毁于一旦。
画夫人并非无智之人,素手一挥让两位堂主带人后退几步,表示此刻还无意与对方发生冲突,露这一手旨在让沈时令看清状况知难而退。
沈时令震惊得说不出话,早听过门派内讧自相残杀,没想到画潋山庄竟也如此,而罪魁祸首竟是老庄主夫妇,仅仅是为逼画玉寒诞下子嗣,保证嫡长一脉的权力继承。
或者说是他和画玉寒自己,是他们之间不为世俗所认可的这份情,导致画潋山庄眼下的危机。
画夫人威胁说看到了吗?你们不在乎生死,那我也可以不在乎。
沈时令震惊之余,这一刀插入死穴,画玉寒丢不开山庄,情急之下怒斥说你怎能以此威胁画玉寒,山庄基业岂是你一人所有,画老庄主人呢?他怎会任你胡来,我要见画老庄主。
画夫人傲然说回去吧,你没资格见他,玉寒没想通之前,他爹也不想再跟他废话。
沈时令问了画玉寒的护卫,都说将上官羽安葬之后,画玉寒就没有回山庄,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整个姑苏城都找遍了,沿途分舵也派人问了,但都说没见到画玉寒,画玉寒好似失踪了。
沈时令先去葡萄园找了,又去后山沟里看了,最后在溪村的麦场外,一处破旧的老祠堂找到画玉寒。
画玉寒戴着发巾,穿着麻布衣裳,靠墙根处烤着火,火堆里几只白薯,一根窜着田鼠的竹条架在火上,上边的田鼠早已烤成黑炭,墙根下还搁着一坛酒,看坛口处的坑洼不平,就知道是村中酒铺买的劣酒,三十文就能买这一坛。
难怪众人找不到他,画玉寒此刻活似佃户,衣衫皱巴巴套在身上,裤子长得盖到草鞋,鞋上也沾满了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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