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初的心慢慢沉下去。
“这是……”
孟怀之慢慢俯身,就着桌几前那一点烛光观摩,良久,才皱着眉道:“串珠?”
孟余桑道:“余淮平日不甚爱穿戴玩物,又因体质欠佳,面前的物件都是弟子精挑细选才敢递到跟前,可我今早来时……并未见过这串珠。”
孟怀之问:“你疑心这手串对余淮不利?”
“并非。”
声音突然极转。
众人皆是一愣。
孟余桑也愣住了,抬头一扫,就见除了那位白衣仙君外的所有人目光竟齐刷刷都落到他这,他下意识倒退一步,脱口而出:“不是我。”
“是我。”
床帐缓缓被拉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映入大家的视线中。
“弟……弟?”
孟余淮闻言轻咳两声,不动声色抽回手腕,回了个虚弱的微笑,才解释道:“这手串并非玩物,而是下午医师赠与我的香木,平日带在身上有静心效用,必要时可舒缓疼痛。”
“竟是这样,”孟怀之欣慰一笑,在看到自己儿子孱弱的模样后面色一变,绷着脸道:“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起身了?”
说罢侧坐在床边,一手贴住孟余淮的后背,一手按住他肩膀,半强硬半温柔地将他重新扶回床上。
孟余淮身子一僵,无法躲闪,猝不及防撞入那道温柔的目光中,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着对方的力度缓慢平躺在床榻间。
被褥的绵软仿佛一片甜蜜温柔的糖衣,整个身子陷进去的瞬间就进入了温馨美好的梦,但心跳却怎么都无法遮掩。
“嘭,嘭。”
如有实质般敲打他的胸膛,几近要突破那层薄薄的桎梏。
在接触到床板的一刹那,视线避无可避上移,头顶漆黑空洞,楠木床架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将他死死关在角落,笼门口是自己父亲那张堪称慈祥的面容。
有风徐徐而过,桌上的烛台倏然起舞,光亮每打一下,床边那张脸就要温柔几分,到最后亮闪太快,眼眶中的瞳孔反而有些明灭不定了。
他无可避免想起下午的话。
“带上它。”
……
林超予不容拒绝塞给他一串珠绳。
“这是……什么?”
体内经脉即将枯朽,他费劲地从地上转了下头。
“保佑你气运的。”
对方道,“我家祖上所传,孟家的气运尽失,命脉都把握在你手里,你既承受不住,不妨也试试外力。”
“外……力?”
脑袋迟钝地旋转,他看不太清事务。
“是,”林超予极其肯定,“孟家既能建立你与雪鸮的联系,那我们何尝不试试切断这种寄生。”
“……”
屋内沉默一阵,却是裴初在旁率先插话:“孟家底蕴深厚,从战乱年间屹立至今,你一个流浪在外的医师,有把握吗?”
“……”
“当然没有,”林超予干脆利索,“我也只是听我的母亲提及一二,具体效用如何,只有上身才知道。”
见对方还想在说什么,他果断道:“你也说了,我们没时间了。”
“……”
“来吧,”孟余淮出声制止,“左右不过死。”
话毕一把抢走对方手中的东西,囫囵拽到身前。
他痛的神智模糊,以至于没看见东西显露后,脸色骤变的裴初。
……
“余淮,感觉如何?”
关怀的问候从头顶传来。
孟余淮咬紧牙关,不作声响。
“孟家主。”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
“孟小少爷身体抱恙,孟城主作为孟家的定海神针,平日又是处理事务又是照看小少爷,多有操劳。”
裴初不知何时端了碗温热苦涩的汤药站在一旁,他边说边轻轻掀开帘,“这是我家医师提早备好的安身药,我观小少爷面色不太好,不如让我先喂小少爷喝下吧。”
孟怀之偏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对他的话还不太明白,愣了少顷,失笑道:“有劳仙君了,求之不得。”
话毕推开让位。
裴初顺势坐在床边。
床榻微陷,孟余淮喘息的动作一缓,顶着慢头冷汗费力地转过身,那双眸子无神地看着上方。
裴初低下头,身子倾斜,借着肩膀将对方扶起,又将手中药碗递了过去。
温热的汤药润过喉咙,孟余淮顿了一顿,刺鼻的腥甜让他清醒几分,他微微抬起下颚,瞥见了裴初身后表情琢磨不透的孟余桑。
或许是身上罩上了层虚伪的假皮,这一刻他的胆子忽然大了些许,隔着氤氲的热气眯起眼睛,目光直直穿雾而过。
不同于往常兄弟相视的复杂,孟余桑居高临下,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
他慢慢眯起眼。
装……
帐外那张脸面无表情,牵起嘴角。
“……”
掌心压紧,心跳漏了一拍,仿若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般,他急促偏头。
“……”
裴初正谨慎喂药,忽觉胳膊传来拉扯感,偏头看去,就见刚才还温吞喝药的人低着头睫毛轻颤,有意无意在避开他的视线。
他低声道:“怎么了?”
“没事。”
孟余淮将药推远,轻声说,“我有点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裴初心头一紧,赶忙看向他手腕处,“不是已经暂时切断联系了……”
“不是这个。”
喘息由小变大,身子起伏不断,像是被掐住脖子般,那张脸上泛起不正常的青紫。
孟余淮撑着被褥,一言不发。
裴初本能地感觉到不对,顾不得身后视线,一把抓住对方胳膊,追问道:“你到底……”
还未说完,就觉手臂一麻,只听“咣”地一声,药碗蓦地打翻在地,对方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般,猛地推开旁边人,再也忍耐不住趴在床沿咳了起来。
裴初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几步后才站稳,只得仓促回头:“喂,你到底……”
话语骤停,他看到了地上新鲜的血迹。
但来不及反应,两道身影遽然将他撞开。
“余淮!”
“弟弟!”
……
青石砖一路延伸向上,黏腻的青苔死死拽住人的脚跟,梅负雪颇为难受。
这台阶跟满春阁的尤为相似,但比其要陡峭三分,或许是年代久了,阶上坑娃遍布,积水泥渍混杂在一起,走在其上那种触感让人忍不住打哆嗦。
但这不是最危险的。
梅负雪在迈步的空当间回首,沿着来时的路往下看去。
台阶下方是截**的枯木,僵硬蛮横地躺在路途中央,淡淡的灰气隔绝了两个世界。
木那边嘈杂混乱,跌倒的修士将起不起,香饮摊的瓷缸碎片渗进泥土,刮断了摊车的支架,旧木做的轮子吊在空中成了名副其实的假太阳,霎时世界空寂无光,所有的一切定格,白衣屹然依旧,遥不可及却再也无法离去。
他走在木的这边。
“越接近蜃主,触感越真。”梅负雪视线从那片衣角上离开,颦眉看着自己脚下,“这是什么地方?”
“这次是真猜不出来了。”鸟团叹气,“哪个山沟里的犄角旮旯。”
话糙理不糙。
梅负雪环顾四周,面色不太好看。
目之所及仅有几尺,他们似乎误入了巨大的天罗地网,唯一的指路标就是前面那道徐徐而上的背影——
金玄衣摆随着轻淡动作撇过湿冷的风,每走一步,背影便疏离一分,周围的气氛也就更加喘不过气。
青石砖上只留步履有序的踏声,梅负雪慢慢放缓脚步,忽然问:“韩峥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他们似乎讨论过很多次,无怪乎是温良知礼,温润有加,但在这出其不意的蜃境里,一切都有些模糊了。
“不知道。”鸟团道,他看着上方,同样眸光复杂,“外面的评价口口相传,言论真真假假,但就论他现在这幅模样,与传闻差距是有些大。”
“……”
是很大。
梅负雪目不转睛地顶着岑寂的黑暗。
那顶莫名其妙的鬼面,以及对视时刹那间的悚然,无一不是疑点。
方才在摊车旁对方应该藏了许久,只是他倏于观察,手中钥匙的预警却从未停止。
当时太嘈杂了,顾不得多想,现在难得安静下来,周围环境虽难以启齿,但能放空五感好好思考……
他倏然停住脚。
鸟团不明所以,投来疑惑的目光。
梅负雪猛地抬头,环顾一圈,然后低声细语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鸟团迷茫地看着他。
“一种……”他声音放的极轻,竖耳聆听,“有一种酒壶,细颈大肚,往里滴水声音会很闷,你听到了吗?”
“……”
嘀嗒,嘀嗒……
朔风卷起糜烂枯叶,沙沙作响,枝梢骤然一歪,日月无光,无形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极速穿行,敲响催眠的乐符。
这种感觉太真了,真到梅负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这近乎于娇俏的贴服感所震慑,寒毛乍起。
不自觉地,脚下步伐渐渐加快,他两步变作一步,到最后大步而奔。
与此同时,前方踱步拾级而上的韩峥好像也感受到了什么,回首扫视一眼,脚下生风。
声音如影随形,目及之处似乎暗了,蒙了层黑灰色的纱帐,沉重迟缓的冷气顺着鼻腔往里涌,无形的枷锁从内里冻住血脉,直冰的人手脚僵硬。
嘀嗒,嘀嗒,嘀嗒……
越来越快,有人提着碗筷在他耳边打拍子,梅负雪甚至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腥臭。
“什么东西。”鸟团慌忙扑打翅膀,边飞边费劲地扭头看向身后,然而空无一人。
梅负雪再顾不得思索,抓起它一跃而上,冲破青苔的桎梏,转瞬就来到了韩峥旁边。
谁知对方突然刹步。
“叮。”
幽远的铃音骤然响彻,弥漫在鼻息的沉重陡然一空。
紧接着,急促不间断的“叮铃”声从台阶上方传来,如同黎明后的曙光,开天壁地,斩星耀日,方圆几里的黑雾瞬间噼啪作响,伴随着撕裂的惨叫声落下——
脚下拖拽力度渐消。
梅负雪怔住了。
韩峥就站在他身边,负身而立,鬼面给他渡上一层高深莫测的屏障,看似平淡无波的表面,瞳孔却黑的可怖。
黑雾彻底散去,眼前豁然开朗,暗红色墙壁牢牢抓住干涩的土地,深灰瓦附在古漆三道门顶部,牌匾碎掉一半,剩下的一角孤零零悬在半空,隐约之下只能看道一截方正齐楚的字——
……寺。
这似乎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无人能窥探另一面的场景,他便只能看见檐角处摇曳而动的铜铃铛。
叮——叮——
在森然中吟唱出美丽甜蜜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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