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为兄刚射了一只鹿儿,待会儿架火烤了,请太女殿下一同来吃鹿羔子啊——”
“皮硬肉酸的东西,有甚么好吃的。”冯初握紧了拓跋聿的手,朝着她兄长嘟囔了一句,她现在看着自家父兄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一想到他们当中哪个得了拓跋聿的青眼就膈应得慌。
被她捉了手的拓跋聿眼含羞怯,冯初见状,还是压了胸中火气轻轻问她:“殿下想去么?”
重阳日,金菊曜阳,茱萸温辛,拓跋弭下令百官一同来林苑游猎,拓跋聿也得以随行。
她年岁尚小,不敢让她去密林内,冯初陪着她在外围些的地方跑马儿,不曾想碰见正扛着鹿儿的二兄。
拓跋聿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冯初又道:“若是去,臣陪着殿下,若不去,臣与殿下另寻个地方煮酒炙肉。”
“二兄射的鹿老了,铁定——”
“只有孤和阿耆尼?”
冯初还想说些什么,好让拓跋聿断了念想,谁料到拓跋聿问的是这一句。
被梗住的冯初愣愣道:“......是。”
“孤不去。”
劝谏过于顺遂,冯初总觉着哪里不对,拍了拍她的手,夸了句:“殿下知礼。”
转身替她回了二兄。
拓跋聿用袍服掩下手背,用自己的手指不住摩挲着刚刚冯初轻拍的地方,承下完全相悖的夸赞。
“殿下可要同臣去走马?”
此时在冯初眼中,拓跋聿六神无主,痴心难绝。
她不喜欢市井歌舞戏中编排的痴女子,与她们相配的男子大多配不上这点痴心,还要硬凹出些教化的句子,无论结局是否圆满,在冯初看来,均满是荒诞与遗憾。
也不晓得是痴心杀人,还是逼女子只余痴心的世道杀人。
她可以对此般庸俗的歌舞戏一笑而过,但不能眼瞧着小殿下走上除了情爱再无旁者的险路。
她说着,看了眼天色,眉目柔和:“臣知道林苑内有处景色,甚美。”
自是有人满心欢喜:“好!”
马蹄碎花,跃湖扬鞭。
“殿下慢些,小心——”
以往平城这个时节多树木凋敝,今年较往常更暖些,野菊漫山遍野,烂漫非常,夕阳照在浅湖上,跃动金鳞。
冯初牵着马儿,踏行在滩旁。
拓跋聿欢欣得有些过火,骑行几里路到了这湖泊,非但没有勒马止辔,反倒在冯初下马后再度跳上马背,狠抽几鞭,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不等冯初反应过来——
残阳坠地中,有一人自马上将身子压至一侧,俯身揽芷采花,怒马奔来。
冯初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勒马的风掀开了她的面纱,从马上滚下个能叫夕阳都暗淡的笑,手捧花草:
“呐。”
强风吹拂过冯初的面纱和被拓跋聿堪称粗暴的手段扯下来的花草,天地之间唯有二人之间的花草簌簌。
小殿下已然出现在她面前,安然无恙,骑术精湛......
可为什么心惊肉跳的感觉,并未减少呢?
拓跋聿脸上浮现出疑惑,她瑟缩回手,“是......是阿耆尼不喜欢这些花草么?”
她被拓跋聿的声音惊怔,回过神,才隐约闻见风中野香。
“殿下说的什么话。”冯初一手接过花草,自觉笑得不算真诚,一手搭上拓跋聿的肩,“只要殿下送的,臣都喜欢。”
肩膀上的手沉甸甸的,很温暖,像她人一样。
情之所起,克制何其难?
拓跋聿几乎是本能地,偏过头,耸肩,用自己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冯初的手,目光缱绻,宛若战马在亲昵自己的主人。
嗡——
冯初觉着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迸裂,小殿下的脸颊柔腻得叫她心慌,原本怪异的心终于寻找到一个近乎、近乎逼仄的方向。
让她脊背发冷,头皮发麻。
太女殿下爱慕的.......当真是她的父兄么?
冯初佯装镇静,抽回了手,“殿下,时候不早,该回营了。”
“好!”
冯初满腹心事,落了半个身位跟在拓跋聿后头,手里捏着的野花耷拉在她手心,枝干透露着一股子萎靡,黏在掌心,不晓得是丢是留。
她攥着这沉甸甸的花草回了营,篝火燃、酒肉香,处处笙歌扬。
倒像是她不合时宜。
“阿耆尼,你怎么了?”
回营这一路冯初话语少了许多,拓跋聿便是再迟钝也能发觉异样,她小心翼翼,眼瞳像极了小鹿羔子,湿漉漉的。
“无事,许是方才出了汗,吹多了凉风。”
冯初回神,努力告诉自己,不该胡乱揣测太女殿下。
招来柏儿吩咐将这野花野草都寻个瓶子供起来,再度牵起拓跋聿的手,“再拿些嫩点的羊肉,取陶罐和昧履支给小殿下煨炖软烂些。”
底下送来两件大氅,冯初径直拿起拓跋聿那件,熟稔地替她先罩住。
篝火昏昏中,近在咫尺的薄唇格外惹眼。
她好香。
“殿下,在看什么?”
拓跋聿喉头发紧,被问及后滚动了一下,掩饰拙劣,“没、没什么。”
殊不知素来湿漉漉的杏眼中忽闪出贪婪的光,有多么扎人。
六分的猜疑变成了八分的笃定,冯初觉着自己个儿才是今夜被陶罐煨煮的羊肉,冒着泡,五味杂陈。
她为自己选的道,缘何会带到这个地步?
“阿耆尼不冷么?”拓跋聿一心想同她亲近,扯过宫婢手中的大氅,就要罩在她身上。
“臣——”她想说‘不冷’,又担心过于冷淡伤了她,“殿下,这样于礼不和,臣自己来吧。”
从她手中接过大氅,信步走到营帐前,挑起毡帘,“殿下,请。”
入帐内,拓跋聿原以为冯初会与自己同座,不想冯初坐在了下首。
“阿耆尼不与孤同座么?”
拓跋聿忍不住开口相邀——主位上设得宽阔,本应是冯初欲与她同座,不知为何临了改了意愿。
她的眼中的希冀让人惊心。
“殿下,营中人多眼杂,臣不想授人以柄,徒增口舌。”
恰时让人煨炖的羊肉好了,柏儿端着陶罐呈至案前,“这羊肉的做法是臣在盛乐时,一府中的庖厨告知的,殿下尝尝?”
冯初笑得如沐春风,打消了拓跋聿心中刚萌芽的一丝疑虑。
明月攀东枝,拓跋弭的龙帐中热闹又凝滞,外邦来的舞姬婀娜娉婷,铃鼓作响,丝绦飘荡,引动着人最本能最原始的**。
拓跋弭却只是闷闷地灌入杯盏中最后一口酒,斜睨了一眼冯芷君,又斜睨了一眼蠕蠕来的和亲公主。
这日子,无趣极了。
“朕出去走走,”拓跋弭抛下文武百官和两个想法不同但都想‘吃掉’他的女人,悠悠然转出了营帐。
“不要,不要跟着朕。”
在出营帐的最后一刻,又转过身,望着似笑非笑的冯芷君,“不要跟着朕。”
冯芷君略过他的话,给了他身旁的黄门一个眼神,那黄门应了声‘诺’就随着出去了。
拓跋弭......
冯芷君以无名指蘸着案上不慎洒下的酒水,缓缓写了个他的名。
他还能被逼到什么地步呢?
冯芷君轻蔑一笑,拓跋弭真不知是从哪来的性子,好谋无断至此,也不晓得他亲征是如何得的胜,还是,就爱做那楚霸王?
“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太后,方才说了什么?”妙观隐约听见太后似乎念了什么,不过声音太轻,在嘈杂的营帐内着实听不清。
冯芷君摇摇头,她今日也有些过饮,挑起白菩提子,醉眼朦胧间闪着清光,哑着声儿:“哀家在想,如何让这火,再旺些。呵.......”
......
“公无渡河!公竞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拓跋弭醉意正酣,指着天上明月唱起荒腔走板的调,唱着唱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淌下泪来:“哈哈哈哈——”
侍从们都离着几丈远,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怎么?你们都不敢过来?”拓跋弭早就将营帐中‘不许人跟’的话抛到九霄云外,步伐飘虚,踩到石头砾,猛地一个趔趄。
侍从们连忙近前,他又大喝:
“别过来——”
“别过来。”拓跋弭指着这些侍从,怪异的笑在他脸上停驻,“朕知道的,朕都知道,你们觉得朕、朕、唔呕、无用——”
“朕是、是无用,朕......”
拓跋弭垂头,继而大笑,“饮鸩止渴啊......”
“朕饮鸩止渴,你们,也在饮鸩止渴,太后——也在饮鸩止渴!哈哈哈哈,世上,焉有不死之人,焉有,不亡之国!”
“陛下,您醉的很了,小的扶您下去歇息吧。”
眼见着拓跋弭的胡话越说越没谱,胆大的侍从不敢再放任他再说下去,这要落到太后耳中,他们这些下人可落不到什么好。
“滚——”
拓跋弭粗暴地将前来搀扶的侍从推搡在泥地中,“一年三百六十日,朕难道不能放纵一回吗?!朕是大鲜卑山的男儿!是昌意的后代!朕才是大魏的国主!大魏是拓跋鲜卑的大魏!是朕祖祖辈辈一刀一枪自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不是这些汉羊的大魏!”
众人肝胆俱颤,跪伏下地。
“陛下喝得醉了,妾身带陛下去解酒罢。”
香风盈盈,环住拓跋弭的臂弯,他懵懂迷惘地转过身:“......四、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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