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我娘亲么?”
她忽然伸手去拽他袖口,沾着泥渍的小手尚未触到流云暗纹,少年已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触碰。玄色锦靴碾碎水洼里半片枯叶,他声线清冷如碎玉坠地:“不认得。”
悬在眼眶的泪珠倏然跌落,颜芝慌忙用袖口捂住呜咽。可那泪竟像檐角断线的雨,洇湿了绣着缠枝莲的袖缘。
当她从指缝间窥见少年仍如寒松般立着,连油纸伞都不曾向她倾斜半分时,终于放任自己跌坐在青石板上。沾满泥渍的小手胡乱抹着哭红的脸,生生将眼尾揉出三月桃花的颜色。
少年垂眸盯着小姑娘哭花的脸,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摩挲起袖口暗绣的银竹纹。他似乎是想劝慰,可话到嘴边便成了。
“本就生得勉强,再哭成狸花猫,将来还怎么嫁的出去。柳家军今日就要拔营,若让你娘亲瞧见你这副尊容,怕是要连夜退敌三十里。”
颜芝被噎得湿漉漉的眼睛瞪至滚圆,只因她从未听过这般直白且无礼的话。她气不过,捏着一块儿鹅卵石,突然狠狠朝他衣摆砸去,“你才是花狸猫!你是黑心肝的坏竹子!”
她边骂边扯住他腰间玉佩穗子,却因身高不及,整个人踉跄着扑进他怀里,用了十成的力气。
少年踉跄着后仰,伞骨磕在青石上晃出半弧寒光。那簇沾着腐叶的额发扫过他下颌时,少年攥伞柄的指节已白得透出淡青血管。
他自幼爱洁,容不得衣衫沾染半点尘埃。可如今,他那身往日平整如新的衣裳,此刻布满褶皱,溅满泥点,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狼狈得不成样子。
腐叶的气息混着她发间的桂花香,正顺着湿透的锦袍往肌理里渗。他能清晰感受到泥浆在衣袍上粘腻的触感,像无数只蚂蚁沿着脊骨攀爬。
少年下意识地想,他的衣袍完了……
像是被触碰了逆鳞,他浑身的神经瞬间紧绷。他猛地将伞一股脑塞到她手里,动作急促得近乎粗暴,甚至来不及看她一眼,随后便转身,脚步匆匆地逃离现场。每一步都踏得又急又重,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后来,颜芝方知晓,当日那个言辞尖刻、行事乖张的少年,名唤谢九霄。
再相逢,已是两年之后,彼时,她的爷娘得胜凯旋。
颜芝立于城门之上,俯瞰着城下几队兵马,军旗烈烈作响,随风肆意翻卷。队伍的最前方,是她久未谋面的爷娘,身旁则是率领着谢家军的谢阿伯。
谢九霄于城门外恭迎,身姿挺拔,相较两年前,愈发显得修长俊朗。此时的他,年方十七,正值可议亲的年岁,周身散发着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
彼时,柳谢两家亲厚,柳父主动提出自家三女儿正当妙龄,可与之相配,也好成就一段儿金玉良缘。谢家亦是欢喜,绑了自家不情愿的小儿子,上门提亲。
颜芝年纪颇小,对于男女婚姻一事,总是好奇。又念及内眷不可去外头示人,她只能偷偷溜到前厅,躲在屏风之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三姐姐与谢九相亲的场面。
谢九霄在他老子的威逼之下,不情愿来了柳家,听着长辈谈笑风生。按规矩,提亲时,女家设案焚香,女儿出来拜客,客略睹姿容即退。
三姐姐面颊绯红,出来拜见。她眉眼含情,不经意间余光扫到了谢九霄,刹那间,红晕愈发浓重,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她微欠身,柔声道:“谢公子,安好。”
谢九霄眼皮都未抬一下,煞有介事道,“这般忸怩作态,还未说上几句便脸红,往后日子可怎么过,莫不是风一吹便要倒了。”
谢父当即脸色骤变,“逆子!怎可如此无礼!”说罢,狠狠瞪了谢九霄一眼,随即满脸堆笑,向柳父赔罪:“柳兄,小儿不懂事,冲撞了令爱,还望海涵呐。”
柳三小姐听闻此话,只觉满心委屈。她本就对这门亲事抱有期待,精心打扮后前来相见,却遭此羞辱。自己也是堂堂将门之女,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面上的红晕瞬间转为苍白,倔强的眼神中满是不甘,“谢公子既瞧不上,这亲事不提也罢。小女子虽不才,却也不愿在往后的日子里,遭人这般奚落。”
言罢,她福了福身,转身快步离去,只留下前厅众人面面相觑。
柳父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谢父则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谢九霄的鼻子骂道:“你这孽障!大好的亲事,就被你这张嘴给搅和了!”
谢九霄慢悠悠品着茶,漠不关心,“父亲,强扭的瓜不甜。”
年幼的颜芝在屏风后头看得呆了,这个男子,果真是和之前一样坏。她今后可要警惕这等男子,学着三姐姐的模样,万不可被骗走,否则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她正欲退下,脚却不小心磕到了门沿,只有细微声响,而谢九霄品茶的手却一顿,不动声色朝着厅后看了眼,眼中晦暗。
午时,谢九霄同柳二郎在书房论事,颜芝偷溜着去找三姐姐,刚入了院儿,便听见三姐姐细碎的哭声,边哭边骂,“那谢九可真不是个东西!”
颜芝在院内不知是否该进去安慰三姐姐,闻听此言,默默点了点头,那谢九的确不是个东西!
她刚想进去,又听三姐姐在屋中唤着,“桂妈妈,你去将谢家送来的东西全拿回去,我不要。”
桂妈妈连连欸了声,不敢再刺激柳三小姐,忙唤了几个小厮来,将东西又原样挪回了厅前。
颜芝踮着脚尖偷偷跟在搬礼盒的小厮身后,这时,鎏金缠枝匣忽地滑开条细缝。她瞥见匣中躺着枚青玉雕的竹节,竹叶脉络间嵌着星点银砂,在日光下流转如星河。
她不小心瞥了一眼,眼睛再也移不开。好漂亮的竹节,她真喜欢。颜芝心中有道声音不断怂恿,她想拿出来看看,看看再放回去。
阿爹应该不会生气的,她只是想拿出来仔细瞧瞧,又不是偷。
小厮们在前头抬着箱子大步走着,颜芝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她咬着下唇,纠结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诱惑,趁人不注意,偷偷将那枚青玉竹节拿了出来,一溜烟跑到后房,满心欢喜地把玩起来。
“柳七姑娘好雅兴。”谢九霄的声音宛如鬼魅,突然从廊柱后传来,“谢家的聘礼也敢私藏?”
颜芝后背撞上朱漆廊柱,竹节落地的瞬间,被谢九霄眼疾手快抓住。
她望着谢九霄沉静如潭的眸子,脸上烧红,她生平第一次做了坏事,就被抓包,急得眼珠都红了,她害怕的紧,小声迟迟解释道,“不、不是的,是小厮搬运掉下来的。”
“哦?”谢九霄饶有兴致点头,“是么?”
“我、我…”颜芝双手藏在背后,心内满是道德感在撕扯着她,在谢九霄如此摄人的气势下,她败下阵来,乖巧垂下头,“我错了,不该偷你的东西,你罚我吧。”
谢九霄良久未动,忽而他抬起手,颜芝心中一紧,他该是要打她了吧。颜芝紧紧闭上眼,身子微颤。
然而,等了许久,他的大掌迟迟未落下,她睁开眼睛疑惑看他。那一刻,他的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唇边勾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些死物,想要就送你了。”
颜芝疑惑抬眸,怎么会,他何时这般好心了?
“不想要了?”谢九霄挑眉,“那便还我。”
说着,他佯装要伸手去夺,颜芝下意识地将竹节往怀里一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道:“想要的,我想要。”
及笄之后,颜芝无数次在月下暗自思忖,若是时光能倒流,回到那日,她定会坚定地说自己不想要。正是因为她的一次谎言,致使她将自己赔给了他。
席散尽后,柳父拱手送客。一切如此之巧,颜芝正满心欢喜地把玩着青玉竹节,一转角,竟迎面撞上了父亲与谢家众人。刹那间,众人的目光聚焦在她手中的竹节上,脸色骤变。
柳父的笑容瞬间僵住,神色变得极为严肃,急忙上前,从颜芝手中拿过那枚竹节,厉声质问:“七娘,这是从哪里来的!”
颜芝被父亲的严厉吓得浑身一颤,心中满是委屈与害怕,嗫嚅着:“谢……谢九哥哥送的。”
话落,她看见自己的父亲脸色铁青。反倒是谢父反应极快,仰头大笑一声,赞叹道:“柳兄,看来这门亲事,你是非应下不可了。”
也是那时,颜芝才知道,她手中的青玉竹节,是谢家家传之物,谢九既有心赠予颜芝,便是心中属意她。柳父再三强调自己的小女儿年纪尚小,未满十三,如何能定亲。
谢父四两拨千斤,言说他那小儿也不急在一时成亲,大丈夫志存高远,定要拼个好前程,才可成家立业,这婚事可提前定下,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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