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甘甜醒来时,舱内一片寂静。她先回头看了眼榻内,见那男子还在,睁眼与她对视,俩人都没说话。
甘甜原本还抱着侥幸,想着会不会一觉醒来,这人不见了,正如他突然冒出来那般。她颇为郁闷地垂下眼,迅速检查自身,见腰间宫绦仍是睡前特意系成的繁琐花样,分毫未动,心头这才稍稍安定。
“呵。”一声轻笑自身侧传来。
那男子斜倚榻上,屈起一腿,手臂闲闲支在膝头,正托着下颌打量她,目光里带着几分了然与戏谑,“你且将心放在肚里,就你这般的,便是给我做个端茶递水的丫鬟,我都瞧不上。”
见她不接话,他又幽幽一叹:“也不知道是哪个时运不济的,摊上要娶你这么个闷葫芦。”
甘甜仍面无表情,仿若什么也没听到,打开窗牖,望着窗外掠过的江岸,心头那股憋闷却涌上心头——
她原心想着将这桩亲事拖延下去,待郭家等不及了主动来退,另觅良缘才好。谁知去年春节她特意躲回河东老家,想避开与郭钰碰面。正月十五过后才慢悠悠回到西安,却惊闻郭家已趁这次年节归来下了聘,连婚期都定好了——待明年春节先在西安府大办一场,她再随郭钰一家同返苏州另办喜宴。
她气得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将自己关在屋里。
母亲、哥哥、嫂嫂轮番在她跟前说尽了好话,个个都说那郭钰是二甲进士,前程大好。又说他这次没见到甘甜有多么多么的失落,还捧出一堆江南时兴的胭脂水粉、金钗银环,说是郭钰特地给她带回来的,北地见都没见过呢。
甘甜听着这些,胸口那团堵了许久的郁气再也压不住,猛地抬手,将眼前那些璀璨物件哗啦全扫到地上。也不顾那金钗委地、玉簪断折,只发了狠地用绣鞋去踩、去碾。精致的脂粉盒哐当裂开,香粉扬了一地,沾染了她洁净的裙裾,如同她此刻被揉碎的心绪。
满屋子人都惊住了,家里这位姐儿,自幼被捧作掌心明珠,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因生得甜美可人,笑起来眉眼弯弯,腮边一对深深的酒靥,讨人爱的不得了。莫说是亲戚朋友,便是街坊邻里见了,没有不心生欢喜的。她性子是直爽,却心地纯善,待人仗义,偶尔也有些娇气,但何曾有过这般不管不顾、蛮横发狠的模样?
周妈妈和宝儿、珍儿慌忙上前要扶,却被她胡乱挥动的胳膊肘狠狠顶开。直到力气耗尽,甘甜才颓然跌坐在满地狼藉里,放声大哭起来。
甘夫人此时才真切地意识到,女儿对这桩婚事的抗拒竟如此之深。
她走上前,扶起女儿,为她拍去衣裙上沾着的脂粉,又取出绢帕,一点点拭去那张小脸上的泪痕,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我的儿,你既然这般不愿意,为何不早点跟爹娘说?”
“早些说?我说的你们谁又真正听进心里去过?”
甘甜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决堤,她甩开母亲的手,因情绪激动,声音也尖利起来:“你们只顾着自己的打算、自己的体面,谁又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趁我不在,连聘礼都收下、日子都定好了,这和我有什么相干?”
甘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被女儿当着满屋子丫鬟婆子的面如此顶撞,颜面尽失,她也红了眼角。
一旁的甘睿赶紧上前蹲下身,温声劝慰:“妹妹,你冷静些,这亲本就是定好的啊,怎能说是我们背着你?郭家难得春节回西安,你即将及笄,郭钰也到了年纪,此时下聘定日子不是顺理成章吗?我们家有什么理由推拒?”
“你跟哥哥说实话,那郭钰到底是哪里让你不痛快?平心而论,他的人品、才学、家世、样貌,哪一样不是拔尖的?这西安府里,怕是再也挑不出第二家这样的。若非看准了他是个万里挑一、能托付终身的可靠之人,爹娘怎会舍得将你远嫁到苏州去?”
甘甜抽噎着:“他千好万好,有什么用?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我为何要嫁一个不喜欢我的人?”
甘夫人闻言,正在用帕子拭泪的手一顿:“就为这个?”
甘甜抬起泪眼,直直望向母亲,反问道:“这难道不是最要紧的么?”
“傻孩子,”甘夫人叹了口气,将女儿轻轻揽入怀中,“这世间多少夫妻,成婚前连一面都未曾见过。父母之命,不过是想为你寻一个品性、才学、家世都靠得住的人。你说的喜欢,也不过是心头一时的悸动,最是缥缈不定。今日他能为你吟诗作对,明日未必不会为旁人描眉点唇。”
见女儿哭得双眼红肿,她心头微软,语气也愈发轻柔:“真正的喜欢,是在往后几十年的朝夕相处里,一点点滋生出来的。它像一株苗,得栽在安稳的土壤里,才能慢慢长出情分。那郭钰是个君子,懂得敬你护你,这便是最好的根基。”
见甘甜眼神一闪,似有所感,甘夫人执起她的手,轻轻摩挲:“甜儿,日子是慢慢过出来的,不是单凭一句喜欢,就能定下终身的。”
这时帘子一掀,甘鸿踱了进来:“你娘说的,是世间正理。不过爹爹再给你讲个实在的。”
他抚了抚女儿的发顶,与夫人对视一眼,温然一笑:“你只见我同你娘如今恩爱,却不知我们成婚之初,也整整磨合了三年。头一年,我嫌你娘规矩大,她怨我太木讷;第二年,因为你祖母偏袒我,她整整一个月没跟我说话;第三年,又因我去好友家饮酒彻夜未归,被她直接关在房外,在书房睡了整整一个月。”
甘甜怔怔地望着父母,他们平日相敬如宾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也有这样的过往。
甘鸿继续道:“可也正是这些磕磕绊绊,让我们渐渐看清了彼此的真心。我知道了她规矩下的细致,她明白了我木讷里的担当。情意不是在花前月下说出来的,而是在磕磕碰碰里,一点点磨出来的。就像盘玉,磨得越久,反而越温润坚韧。”
“你是爹爹唯一的女儿,是爹娘的心头肉,爹怎会随意将你许人?”
他微微俯身,拭去女儿眼角的泪,语重心长:“爹爹跟你说实话,苏州知府正是我当年的同窗。郭钰中进士后,恰好分在他手下当知县。这半年里,我私下没少打听,你那位世伯对他赞不绝口,还夸我会挑女婿呢。”
“爹娘不是要你此刻就对他生出多少情意,而是为你选了一块质地极好的璞玉。至于往后,能不能把这块玉琢成彼此珍爱的模样,靠的是你们婚后共同的用心。你连试都不愿试,又怎知他不会是与你能磨出一世情意的人?”
甘鸿直起身,又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小甜儿,日子是往前过的。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对方一个机会,这才是过日子的智慧。再说了,咱们甘家难道还怕试错不成?爹爹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退一万步讲,你若真同郭钰过不到一处,我拼着这官声不要,也定要将我儿接回来,再为你寻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你胡沁什么?”甘夫人急得顾不得仪态,伸手就要掩他的嘴,瞪眼道,“哪有你这样教唆孩子的?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合则聚,不合则散’这等混账话也是能随口说的?你这不是纵着她任性么?”
甘巡抚被夫人斥得摸了摸鼻子嘟囔:“我这不是想让闺女宽宽心嘛……”
“你这是乱她的心。”甘夫人气得指着丈夫道,“今晚休想回房,去书房睡。”
说罢不再理他,转头对甘甜道:“莫听你爹爹胡诌。婚姻之道,贵在恒久,在于夫妻同心、共度时艰。岂能因一时不顺就想着回头路?”
甘甜望望满面窘迫的父亲,又看看余怒未消的母亲,心头郁结,竟在这一刻,有些许松动。
消息传回河东老家,祖母立刻派了族中手艺最精的绣娘赶赴西安,为甘甜精心缝制嫁衣。那嫁衣绣工繁复华美,只留几处边角让她象征性地缀上几针,算是全了“亲手绣嫁衣”的礼数。
祖父更是早早就备下一份厚厚嫁妆,派人先行送至西安。加上甘鸿与夫人为女儿准备的,林林总总竟有一百二十八抬,阵仗之浩大,连西安城里见惯富贵的官眷们都暗暗咋舌。
郭家下的聘礼也同样令人惊叹,票号存单、京郊庄园、苏州良田、扬州繁华地段的铺面……一应俱全。饶是出身河东甘氏这样的世代望族,甘鸿夫妇对着礼单也怔了半晌。
细想之下,却也不足为奇,郭家本就是关中富庶之家,郭老太爷又曾在浙江布政使任上多年,这般手笔,倒也合情合理。
原本万事俱备,只待新春佳节,便在西安府风风光光地操办婚事。谁知十余日前,府门前忽然来了一位云游道人,手持拂尘,气度清奇,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那道人立于甘府门前,凝望门庭许久,言说观此宅气运中隐有阴翳盘桓,推演之下,断言今冬家中恐有一劫,轻则损财伤身,重则……道人点到即止,留下破解之法:须于一月之内办成一桩大喜事,借喜庆之气冲散晦暗,方可化解灾厄,保家门平安。
事关家运,宁可信其有。甘家眼下最大的喜事,自是甘甜与郭钰的婚事。甘鸿遂与郭老太爷商议:原定春节在西安举办的婚礼请柬早已发出,关乎两家体面,自不可取消。不如让甘甜提前南下,先在苏州郭家成婚,待至春节,新人再一同返回西安,依原计划热热闹闹地再办一场,宴请亲朋故旧。
于是,便有了甘甜由兄长护送,提前南下的这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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