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甜打小便是如此,诸事无需亲自操心,自有父兄和仆妇将一切安排妥当。如今到了郭家,她此刻唯一的本分,便是做个安静的待嫁新娘。她沉默地跟在兄嫂身后,听着前方的寒暄,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妥善护送、即将被安置到预定位置的珍贵物品。
她被引到预备好的上房歇息。
房间布置得极是雅致,临窗摆着张紫檀木雕花书案,案上放着上好的瓷瓶,里头插着几枝新摘的桂子。东边靠墙是张精巧的梳妆台,台上嵌着面玻璃镜,擦得锃亮。
拔步床上挂的正红色暗纹罗帐,铺着的被褥枕套一应是簇新的,全是喜庆的红色。红缎被面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鸳鸯枕头成双摆放着。
随她来的陪嫁,除了周妈妈、珍儿、宝儿,还有四个丫鬟和一个妈妈;再加上兄嫂带来的六七个伺候的下人,原本也算浩浩荡荡一群人,可此刻,这些人却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被郭家那位干练的管事史妈妈客客气气却又不由分说地请到厢房喝茶歇息,竟是半点也插不上手。
院子里另有十几个郭家的丫鬟仆妇并几个小厮,悄无声息却又效率极高地将一应行李妆奁安置得井井有条。
有面容秀气的丫鬟为她端来沏好的香茶与几样精致点心,一碟水灵灵的时鲜瓜果,恭敬地请她先用些垫垫肚子。
茶是苏州当地上好的“碧螺春”,形美、色艳、香浓、味醇。
点心是也是苏式有名的“稻香村”,松仁枣泥糕、定胜糕、玫瑰酥饼。
甘甜家世殷实,外祖家又在京城,每年总要过去住些时日,天南地北的珍馐美味与她便是家常便饭。眼前这些精致的苏式茶点,丝毫提不起她的胃口。
她在榻上坐下,眼前挥之不去的,依旧是路上那个妇人鼻口淌血、哀哀求告的模样。
再等下去,她会不会被打死?
这一路呀,先是在船上遇到个挟持她的朝廷钦犯,这会儿又撞见这被打的妇人。她临走前可是信誓旦旦向爹爹娘亲保证过,绝不再多管闲事的。
可是,她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分辩,那钦犯的事怎么能算她管闲事呢?那是祸事自己找上门,她是被迫的,不作数。
那么,就眼下这一件,她只管这打人的一件,就这一件。
她默默地在心里对着西北的方向竖起一根手指,仿佛在立誓,又像是在恳求原谅。
她都把话放在这儿了,就这一件,她保证!若是日后再遇到别的,她一定、一定把头扭过去,看都不多看一眼。
甘甜心头憋闷得厉害,便对周妈妈道:“这屋里有些气闷,我出去在院子里转转。”
周妈妈不疑有他,只嘱咐道:“姐儿别走远了,稍歇片刻就回来。”
甘甜应了一声,便独自出了房门。
过了大半天,竟还不见她回来。周妈妈放心不下,忙唤了宝儿、珍儿一同去寻。
几人将这座别院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却连甘甜的影子都没见着,这才真的慌了神。
周妈妈急忙去禀报了甘睿,甘睿一听急了,惊动了正在前厅说话的郭家兄弟。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不见了?”
周妈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在路上撞见男子殴打妇人,甘甜当时便想管闲事却被自己拦下的事情说了出来。
“姐儿心善,怕是、怕是又折返回去了。”
甘睿简直要吐血了,他是造了什么孽了,打小就跟在妹妹屁股后面,给她善后。
如今都到了苏州地界、眼看就要出嫁了,就这一会儿,他没留意,又去管闲事了。
他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已经看到郭家众人脸上掩盖之下的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郭钰想起他当时骑马在车队外侧,也瞧见了那打人的一幕,便对众人说:“我知道那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诸位少安毋躁,我速去速回。”
小厮牵来马匹,郭钰翻身而上,带着两名随从,一路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果然,在离那事发地不远的路口,他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他策马近前,分开人群,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眉头蹙了蹙——那打人的壮汉此刻竟躺在地上,抱着腿不住呻吟,而那先前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妇人,则死死抱着甘甜的腿,涕泪横流地哭喊:“是你,是你用鞭子抽打我男人,还一脚踹在他腿上,现在他腿断了,我们一家可怎么活啊,你得赔,你得给我们治伤。”
鞭子打人?用脚踹人?
郭钰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甘甜被她抱着,脸上带着面纱,手上还持着一截长鞭,却也挣脱不得,那双眸子茫然地看着周围那些不明就里、对她投来谴责目光的路人,百口莫辩。
她明明是怕这妇人被打死才折返回来想帮她,为何转眼之间,自己反倒成了伤人的恶人?
“我是想帮她的呀……你们也瞧见了他在打她呀……”她的辩解声淹没在妇人的哭嚎和周围的议论声中。
瞧她那孤弱无援、楚楚可怜的模样,还爱逞能,郭钰真想躲起来看看她如何自解困局,但到底心软,翻身下了马对随从道:“持我名帖,去请最近医馆的郎中速来。”
又对另一位随从道:“回府禀报,三奶奶找到了,请大爷和甘家兄长宽心。”
安排妥当,他这才转向人群:“本官乃本地知县,此处何事喧哗?”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甘甜飞快地抬眼瞥向他,又立即把头深深埋下。
她只觉得这辈子,不,怕是连带着八辈子的脸面,都在这一刻丢尽了。
那妇人见来了官老爷,吓得松开了抱着甘甜的手,但依旧跪坐在地上,眼神惶恐地在甘甜和她丈夫之间逡巡。
郭钰不理那躺在地上呻吟的男子,先看向那妇人:“你且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何事?你脸上、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妇人被他一点,下意识捂住青紫的眼角,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不等她编造,郭钰目光转向地上那男子,声调一冷:“至于你,当街殴打妻子,这路过的众人皆是亲眼所见,人证确凿。你此刻躺在这里,意欲何为?”
那男子这时也有些胆怯了,呻吟声小了下去。
不多时,郎中已被请到。
郭钰吩咐道:“去验看他的腿伤。”
郎中上前仔细检查片刻,回禀道:“大人,此人骨骼无碍,仅是些许皮肉擦伤。”
人群一片哗然。
郭钰这才又看向那妇人:“你惧怕丈夫,长期受其欺凌,本官知晓。但正因如此,更应趁此机会据实以告,请官府为你做主。如今,你非但不指证他的恶行,反而诬陷意图帮助你的贵人,此乃助纣为虐。你以为维护了他,他日后便会感念你的好,不再打你了吗?”
那妇人不言,只捂着脸,呜呜地哭。
郭钰不再多言,对随从道:“将这殴妻构陷之徒锁回衙门,按律严办。”
接着,又对那哭泣的妇人道:“你亦是本案苦主,随堂回话。若肯指证,本官或可念你受胁迫之情,从轻发落,并为你谋一安置。”
又命令道:“无关人等皆散了吧,莫要在此聚众喧哗。”
处理完毕,他走到甘甜面前:“看清了?这世间有些污泥,不是你伸手去拉,别人就愿意上来的。有时候,反而会脏了自己的手。”
甘甜白着一张脸,低头嗫嚅:“我只是不明白…… 难道不该是谁对自己好,就对谁好;谁伤害自己,就向谁报复吗?她丈夫那样打她、害她,她为何还要一心向着他?”
郭钰道:“因为在她心里,她同他丈夫才是一家人,你只是个外人。”
“可这也能算家人?” 甘甜追问,眉尖拧起,“他都那样对她了,她为何还要把他当家人?家人不该是相互护着,而不是这样的啊。”
郭钰望着她眼中纯粹的困惑,那是不曾被生活磋磨过的人才有的光亮。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因为对她而言,家人二字,意味着依附与生存。她或许无处可去,无谋生之计,离了那个打她的男人,她可能活不下去。又或者,在她从小到大的认知里,女人挨打是天经地义,忍过去便是日子。在她看来,你今日能帮她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待你走后,与她日夜相对的,仍是那个男人。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对很多人来说,能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也比争一口对错的气更重要。她选择站在他那边,可能不是因为她觉得他对,而是因为那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看似最‘安全’的浮木。哪怕那根浮木,本身也在不断将她按入水中。”
她漆黑的眸子像浸了夜雾的海潮,深幽幽望了他一眼,不再言语,默默收起鞭子,转身往回走。那背影全然没了来时的气势,倒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郭钰望着她的背影,想到的却是她是几月及笄的,怎么瞧着还这般小。
原来他小小的未婚妻子,是个会点拳脚功夫、爱行侠仗义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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