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
汤雪应声转过头，身后的宋梨不知去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湿发披了满脸的少女。浸水的衣服粘了满身，水从衣角滴下，“噼啪”作响，落在地上，竟成了血。
“溪姐。”他的腿一软，重重跌下，又撑起身体向她爬去。“对不起，溪姐……对不起……”
“小雪，小心。”少女缓缓抬起手，指向他的背后。大将军正举着剑向他的方向刺来，准确来说，是向着溪姐。
回身捡起从怀里落下的剑，他握住剑柄，却像握住一个小孩干瘦的手臂，这感觉让他恶心。忍着不适举起剑，刺向溪姐的银带被他击飞，摔向远处，大将军亦仰跌在地。
“我早该杀了你。”他剑指向那张略略失措的脸，一步步向他逼近。地面开始倾斜，从溪姐身上落下的血雨股股流到他的脚下，一步红于一步的脚印从细流间涉过去。
“你以为你做得到吗？”那张脸上突然掀起傲慢的笑容。沙土顿时扬了满眼，他看不见他，看不见溪姐，只听到铿铿踏踏的声音，仿佛身置战场。呼吼杂着铁敲，利器穿过血肉，具具活身向死倒去。
不行！这是我决意不再回去的地方！他寻着空处想逃，想把手里的剑甩开。没了人息的红眼开始向他钉来，目标是他的性命。
要便拿去。想不出别的办法，他把脚扎在原地——或许早就该这么做，一切都要简单很多，轻松很多。他仍欲松剑，剑却反手握住他，引着他向前斩去。
血溅了满脸，他的眉眼止不住抽搐起来，仿佛要用泪把脸冲刷干净。伸出另一只手去握剑身，剑却躲开，他又去掰手指，指面像粘在剑柄。
剑自顾自劈杀着，他的身体跟着它跌跌撞撞，只攻无守，痛意从四周飞来，掀开他的皮肉。“为什么——”他发出一声哭吼，“为什么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泪水把他脸上的伤痕烧得更痛，厮杀的场景变得模糊，仍旧无法暂停地继续着。他艰难地闭上眼，像推动一扇石做的门，乞求一切都被关在门后。
“你别哭了！哭得我都害臊！”一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向上拉去。“这么大一个人了！”朱青咬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对不起……”汤雪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体，坐定在台阶上，手背还沾着打翻的酒。
“我也不知道打仗对不对，反正他们就是在打。今天我来你挡，明天你来我挡，就为了抢几座城。毕竟能灭的小国都被并——”突觉失了言，少年滚珠似的话没了响，青涩的脸上挂起尴尬的表情。
“我扶你回去吧。”他用瘦瘦的肩膀担起汤雪一只手臂，“你以后别在外面喝醉了，东西被偷不说，小心小命不保。”
“这世道，哪有这么多对不对。夫子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讲‘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呢。”
“那是杀自己，舍自己，不是别人……”
“就你有文化。”朱青又把他的手朝胸前拉了拉，低下声来，“被那狗将军当叛徒杀掉，你就成仁取义了？”
“我不知道……”
月光投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倾开又相融，游得歪歪扭扭。
“你说他压我们吧，拆我们的家，好歹也算卫了国；真要说他好吧，不如一开始就别起兵到处攻伐。”
站在院门口，朱青住了脚，“汤兄，我们这样的人，有地方待，没地方属。虽说死了不可惜，但活着总归是更可贵的。”
他把汤雪扶过门槛，掩上半扇门。
“我新认的小弟小妹还等着你请糖葫芦呢。”
夜明得异常，他看着门缓缓关上，连木纹都清晰无比。一阵刮脸的风剌过，鼻腔里顿蒙一层沙，太阳旋转着波动在头顶上。
风是热的，腥而臭，抬脚，一柄残剑从脚背滑下。他认出这是刚才那柄，认出那一瞬，剑柄便脱落，剑身折成爬着淡黄色裂纹的桡骨。
分不清是荒原还是沙漠，发黑的尸体相叠相接，让地不再像地，天像惨白的裹尸布。圆日成了血点子，一动不动，仿佛永远不会凝固。
只有脚下空着一小方干土，刚好够他躺下，拼上最后一块拼图。直觉在他耳边轻语——背靠住土地，便再不能爬起，血日永远高悬，风永远浪着腥气。
汤雪蹲下身，手掌摩过浮沙，留下一片拉长的掌纹。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答案近在眼前，但他总觉得不对。
“你答应过我的！”
一声呼唤从无名处飘来，海市蜃楼一般，真迭着假，远迭着近，陌生迭着熟悉。沙面上流过一道泥痕，他抬起头，天空很干净，不容一丝幻影。
把手嵌进沙土，以最原始的方式，一抔一抔，他挖出一个小坑。捡起那段桡骨放进坑底，一抔又一抔，黄沙将白骨盖起。
不见边际的尸海上，一个人膝盖触地，像只被抛弃的野犬。掌心嵌着血，血里嵌着土，土和更多土相接，地面下陷，又被填平。
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那一张张灰黄色的脸都那么熟悉。他们在他的噩梦里出现过，在演武场上出现过，在盛饭的勺边出现过，在夜行的火把边出现过。
汤雪没想到自己会记得那么多人，他以为自己毁灭了很多，可一个个掩埋时，才知道自己失去了那么多。如果人们到来，他不会欢迎，走，也不会送。问，便答，不问便沉默。这似乎是最不吃亏的做法。
可这就是他被拿走的——一种相信事物不会改变的生活。埋敌人，也埋战友，埋那个不再出现的卖馍馍的老人，埋被朱青逼着跟他打过招呼的小乞丐……一切似乎静止了，这种失去成为了永恒。
太阳照常落下，月亮照常升起，只有他被留在这里，代替时间本身，不眠不休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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