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神大典当日,铅云密布,层层密云敛去半数暑气。
众使从翰麓阁入多罗台,高台有百余阶梯,陡峭难走,徐阁老在两个使者的搀扶下往上爬,脸色甚是难看,其余使者跟在其身后,亦是抱怨连天。
“什么劳什子祀神仪式,还要爬高台,老子的腿都要废了,比栎梁的梁恒山还难爬!”
廖敏平日里日上三竿还睡着,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寅时便起,穿祭衣、银盆洗手、熏香,样样不落,画师们以为此人换了心性,谁知到了多罗高台便原形毕露。
张赫听廖敏喋喋不休,嘴里骂得极为难听,忍不住出声制止他。廖敏本就不快,登时火气上涌,“张任羿!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
身旁画师连忙拦住他:“廖贤弟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气呢!”
“你们少在老子面前当好人!老子说错了吗?从咱上船第一天,这个姓张的不是对咱们吆五喝六,就是指手画脚,让老子干这个干那个,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攀上了冯老就能耀武扬威了?连一条狗都算不上!”
张赫出身书香世家,有涵养,对人也和气,但被人当面指着鼻子这么骂,再好的脾气也没用,登时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与廖敏扭打起来。
众画师一齐上前劝架,沈黛自知力量不够,只在外围随意附和了几句,只听得咒骂声与肢体击打声撞击在一起,布绢撕裂,完好的祭衣被撕开一个个口子。
一旁的冯秉才好言相劝,可两人情绪已然失控,杀红了眼,谁都话也听不进去,混乱中几记乱拳砸在冯秉才干瘦的脸颊上,砸出一片黑紫,他蜷缩身子,缓了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画师们的骚乱引得台阶上的众使驻足围观,不消一会,银狮军赶到,堪堪喝住二人:“多罗台祭祀重地,何人敢私斗,将此二人给我拿下!”
银狮军将两人强制分开,张赫和廖敏身上均挂了彩,银狮军首领道:“将这两个搅乱仪式的人拖下去,杖责四十!”
杖责二字一出,方才斗得乌眼鸡似的两人脸色惨白,张赫高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不敢了!都是廖敏挑衅在先,与在下无关,大人明鉴啊!”
首领也不与他废话,冷冷吩咐:“拖下去!”
众人闭上了眼,不忍再看,杖责四十,不死也落个残废,这两人的腿怕是保不住了。
“等等!”廖敏奋力挣开银狮军的禁锢,朝首领道。
“大人许是不知,在下昨日在公子奚前立下大功,想来这几日就能见到封官的诏令,若是大人重责于我,只怕会被公子奚问责。”
廖敏昨日彻夜未眠,正是在琢磨自己的如意算盘。告发宋清安之后,他便盘算着对付张赫,此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多日,廖敏早看他不顺眼,只是碍于冯老才没有跟他撕破脸。
如今他有了公子奚这个靠山,这些得罪了他的人也该收拾收拾了。
一语惊人,画师们都在小声嘀咕,什么“廖敏何时傍上了公子奚,怎么从未听他说过”,以及“这下完了,以公子奚在南楚的地位,以后再也不能得罪他了”云云。
首领狐疑地觑了他一眼:“此话当真?”
身旁手下提醒了他一句:“头儿,看此人信誓旦旦,不像是说谎,万一因此得罪了奚公子,你我不好交代啊。”
廖敏得意洋洋,脸仰到天上去:“自然,我查过你们南楚的律法,讲究的是一个赏罚分明,何况公子奚此前便向我们保证,首告有功者当论功行赏。听说今日公子奚在祀神大会上有重要事情宣布,若大人不信,等仪式结束后再杖责我不迟。”
听完廖敏这番话,众画师小声道,怪不得见这几日见廖敏甚是用功,几乎手不释卷,其他人都入睡了他仍在研究文书,还四处向楚宫宫人打探消息。
钻营投机做到这个份上,难怪他能得公子奚的青眼。
首领听后觉得甚有道理,便不再为难,廖敏得意洋洋从众人面前走过,走至沈黛面前。
沈黛不明所以,颔首行了一礼,廖敏眯了眯眼,“啧啧”了两声:“清安贤弟倒是惯会看热闹,别怪为兄没有提醒你,一会仪式上,有一份大礼等着你呢。”
“不知冉雍兄说的大礼为何意?”
廖敏拍了拍她的肩,唉声叹气,似乎甚是惋惜:“放心,你一会便知道了。”
丢下一句云里雾里的话,廖敏拍了拍自己的手,似乎是嫌弃沈黛身上有脏东西,在众人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下往上走去,走出了衣锦还乡的阵势。
沈黛摇摇头,无奈一笑。
一场闹剧结束,众人渐渐收了看热闹的心思,须臾一刻钟时间过去,百丈高的陡梯终至顶端。
天气异常闷热,似有暴雨将至,沈黛擦了擦额上的汗,放眼望去,祭台上旗布高挂,上绣复杂纹案,或山或水,或龙或凤,布之四周,青幡数面,各六尺九寸,随风猎猎飘扬。
向上仰望,只见祭台上赫然一座巨大莲花宝座,色泽晶莹如玉,莲座之上,叱莲神像身着百目银衣,戴鬼纹面具,遮去半张面容。亡灵之神久居冥界,神秘莫测,神像亦不见菩萨低眉之相。
沈黛想起曾在古书上看到,南楚传说中,叱莲神为莲花化身,七月半降临凡尘,在人间巡视三日,听众生之苦,解愚者困惑,让阴阳两隔的人得以相会,慰未亡人哀愁。至第三日,叱莲神返回天界,亡灵亦随之离开,以莲灯为舟,飘向冥界。
祀神仪式便是在这日,亦可称为渡莲仪式。
身着查玛银衣的祭司立于神像两侧,祭台上香火正盛,桌台上备死五牲及五果六斋,搁着银制酒盏,神坛里堆满五谷,插着一把四五尺长的苗刀。
晟使咸至,远远望见一行身穿银衣的人登上祭台,除了南楚王室中人,还有负责礼乐的祭司台官员。
中间站着那人,晟使们不曾见过,年龄六十上下,银衣层层铺展,上饰银制圆背牌和银链,头戴巨大银角冠,银角高竖,为五龙拥日纹饰,乃南楚君王的象征。
楚王面向众使:“寡人前日以来罹患疾病,缠绵病要他,未能如常接见大晟使者,心甚愧疚,今日稍觉爽健,举行祀神仪式,邀诸卿同赴祭台,一同祭拜,共沐神恩!”
众人俯首,齐声应诺,声音激荡云霄,“吾等深表荣幸!”
君王之言,晨钟暮鼓,所言乃是苗语,祭台众人亦用苗语对之。
搁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沈黛看到立于楚王身后的乌椤奚,他居于君王之下,负手而立,所站位置不甚起眼,然其气度非凡,似乎凌驾于众生之上,单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仿若神明降世,身后巨大的叱莲神像渐渐变得渺小,黯淡。
不知怎的,她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不是楚王在主持仪式,而是乌椤奚在暗中操控局面。众人在不知不觉中入他棋局,皆成了他的提线木偶。
不止沈黛,还有很多人在看向乌椤奚。
晟使中,不少人得到消息,祀神仪式前公子奚会宣布使者私相授受案的处理结果,对有功者论功行赏,不少人都在巴望着乌椤奚开口。
孰料,乌椤奚始终未发一言,一柱香时间过去,楚王讲毕,点燃三炷香,祭拜神明,祀神仪式便正式开始。
楚巫随之登上祭台,清一色的玄色查玛银祭服和鬼纹银面具,手持法器。
巫乐声起,乐声如海潮,唢呐、响盏奏序乐,不同于晟使入宫那日汉人礼乐的气势磅礴,苗乐以巫乐为主,夹杂梵音,用以逐鬼、酬神,安天地。
祀神仪式分为敬拜,请神,安台,踏河,献灯,听旨,辞神七道仪式,巫师忽而腾跃,忽而低吟,进三步,退三步,舞姿奇异,似在沟通天地,一张张鬼面在火光中摇曳,映照着祭台上的叱莲神像。
此场面太过晦涩玄妙,让人恍然如在梦中,众使刚开始还兴趣盎然,没多久便昏昏欲睡,似乎被巫乐摄去了三魂七魄。
唯有少数几人如廖敏还提着一颗心,等待祀神仪式结束的那一刻,等着乌椤奚开口的那一刻。
他们没有等待太久。
待巫师们将莲花灯献于祭台上,左手持银圣杯,右手持使者节仗,对乌椤奚道:“请叱莲神扮神者选择神明信使,共同听旨。”
到了听旨仪式,说明祀神仪式马上要结束了,众人纷纷提起精神,往乌椤奚那边看去。
乌椤奚接过使者节仗,看向祭台下方,似乎是在寻找。
宫人们见状,窃窃私语:“往年神使都是在氏族中选的,今年奚公子扮神,想来这使者人选也不会有旁人了吧?”
“那是自然,你没看迦月公主这几日苦练仪态步伐,将祀神仪式背得滚瓜烂熟,还换上了与公子奚相同图案的银衣,连银链都是同一个工匠锻造的。准备如此充分,可不就是在等这一刻吗?”
“真好啊,能得公子奚的信任,还能如此荣幸成为神使,换作是我啊,死了也值了!”
宫人们看向迦月扶,目光里皆是艳羡。被众人注视的迦月扶垂下头,莞尔一笑,期待中带了一丝羞怯。
若来日,不止是在祀神仪式上与他站在一起,该有多好。
迦月扶心里这么想着,久久未能出神,直到那紫衣男子从自己身边走过,一丝蘼芜香气划过她的脸颊,将她从幻梦中拖拽出来。
当着楚王,文武百官,所有南楚氏族,以及一众宫人、楚宫侍卫,乌椤奚缓步走过熙攘人群,走到队伍最末一人跟前,那人身量清瘦,意态悠远,静立于斯。
巫乐声渐渐沉寂,天地间喧嚣浑然不见。众人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木头般杵在原地,嘴巴越张越大。
“神使大人,请随我来。”
男子轻轻开口,像是奔赴了千山万水,跨过前世今生。
明日修文~
①祀神仪式相关内容纯属作者虚构,融合了木偶戏和傩戏的内容形式,木偶戏相关内容参考了《关于科仪的浅论》(陈应鸿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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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侍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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