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突然来了倒春寒,不过徽言素不畏冷,又喜空气通透,茶室内早就撤了火盆,唯有案台边小小茶炉的炉口里,还有通红的炭块吐着热气。
方绍宁猛然推门冲进来的时候,她正靠在茶案边怔怔地发呆。室外的寒气随着方绍宁凌乱的步履扑面而来,吹开长发,渗进领口,凉意丝丝入体。
“二姐,”方绍宁看着屋内陈设一动未动,不禁心急,“明日就要启程去京城了,还不抓紧时间收拾。”
“这些物件儿都留着吧,”徽言一面给方绍宁斟茶,一面问道,“听说你瞒着老爷和夫人去螺市街了,那里可不是好地方。”
“去找大哥,他总是去那里找影莲客。”方绍宁接过茶盏,饮了一口,“今日卢知府可忙坏了,影莲客干了一票大的!”
徽言微微一怔,“他又骗谁了?”
“青州的一个盐商,说起来此事还与你有关。”方绍宁吃着点心,话也说不清,“影莲客打听到那位商人是来方府递庚帖的,便冒充是与你有婚约的未婚夫。自知相貌出身不登台,便想以婚书换一笔钱,一来二去,他就把人给骗了。”
“现下这商人还在府衙门口哭呢,嚷着卢知府替他做主。”
徽言手握茶盏沉默了片刻,“这人还挺有意思,叫你大哥别去招惹他了,保不准又得被骗,安心去京城吧。”
方绍宁嗯了一声,见徽言起身要走急忙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二姐……”
徽言回过身,“怎么了?”
“我母亲她……”方绍宁仰头看着她,眸中微有亮光,“她挺喜欢你的,替你相看夫君也是真心,只是嘴上不饶人,你别与她怄气。”
徽言呆呆地怔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没生气。你就是因为这个一天天的总往我院子里来?”
“也不全是,我本就喜欢缠着你。”方绍宁的脸上满是愧疚之色,是母亲让她来打探二姐是否私下有中意的男子,转念一想,母亲也没有恶意。
徽言目光柔软地看了她半晌,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卢知府来了。”齐玉站在门口盯着徽言,“要见你。”
诈财案兹事体大,卢荣竟还得空来方府。
见礼入座之后,徽言并未迂回,开门见山地道:“卢大人,我那‘未婚夫’要走了盐商多少好处?”
卢荣略显尴尬,骗子在自己辖区公然作案,骗得还是青州人,他咬咬牙说了实话:“四百两。”
“还真是有本事。”徽言语调淡淡,在唇边扯出一抹笑,“身为案中的关键人物,我势必得赔些钱给盐商了。”
卢荣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仰头笑了起来,“不不不,县主误会了。影莲客行骗一案已有眉目,不消数日便能将那一伙骗子捉拿归案。”
一伙?
徽言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狐疑地挑了挑眉。
也对,能将人骗得团团转,一定有帮手。
卢荣呵呵笑了两声,一脸笃定的表情,“此番前来是因为市井中传出些不实流言,下官怕县主心有所扰,特来告慰。”
徽言的脸上浮起笑意,眉眼弯弯,“劳大人关怀。恕徽言冒昧,这影莲客是何许人也,竟如此神通广大,四处行骗。”
卢荣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道:“是德通当铺一个叫蔺深的伙计,他常挪用铺子的珍宝扮作有钱人家的公子行骗,如今已经外逃。不过县主放心,本官已布了告示澄清,此事于你清誉无碍。”
原来是来示好的。徽言欣然接受,长施一礼,“卢大人有心了。”
徽言对影莲客的身份存疑,但她并未透露。
写得一手好字且能作好文章,他断然不会是个当铺伙计。
堂内突然静了下来,方老爷方淮便在旁恭维道:“卢大人真乃梧州百姓的父母官,吾等有福了。”
“方会首谦虚了,如今方家商会的生意已挪到了京城,这才是有福啊。”卢荣客套几句,将话头一转,“犬子明日也将入京,不知会首可方便允他一道?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知府开口,谁能推拒,况且这还是与知府家拉近关系的好机会。方夫人抢先笑答:“方便方便。徽言,你说呢?”
徽言低头看着杯中茶色,遗憾道:“夫人无异议就行,只是我怕是不能与你们同行入京了。”
卢荣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方夫人错愕道:“这是为何?”
徽言柔声道:“骤然蒙受天恩,我打算去京城前给大云寺的菩萨塑金身,如此便不能同行了。”
“原是为了这。”卢荣抚膝笑了起来,“塑金身一事本就在下官的考量之中,我打算浴佛节时再列出一应细则,不过此刻县主提及,我看可将日程提前。”
徽言立刻追问了一句:“不知大人准备塑几座,余下的我也好做个准备。”
塑几座?卢荣手指捏紧袖口稳了许久,“佛法说众生平等,塑金身自然也一视同仁,各殿菩萨全都塑金身。”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卢荣的声音已显苦涩。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卢荣可是下了血本。
徽言不感到意外,她的视线凝住不动,过了许久,终于抿住唇角笑了一下,道:“卢大人思虑周全,此间我的心事已了,那明日便一道入京吧。”
约莫过了一刻钟,卢荣起身告辞,瞥见墙上的字,凑近细看后赞道:“此字兼具‘颜筋柳骨’,既有颜体的浑厚,又有柳体的挺拔,可谓字字见功底。”
方夫人一脸得意,“大人谬赞!不过……”
方淮笑着接过她的话头:“不过是在书坊随意买的,给家里添些书香气。”
“原来如此。”
卢府的马车辘辘驶至卢荣前方停下,小厮放好了上车的脚凳,师爷伸手搀扶住卢荣,劝道:“大人,大云寺有大大小小的佛像二十尊,这……就算朝廷有例银,可也只拨了一座金身的钱啊。”
卢荣冰凉的指尖按了按师爷扶在臂间的手,“那就用私库。若是搭上宗亲,仲仪的前程会更顺遂。”
师爷纠结片刻,喃喃道:“当真是宗亲吗?怎么过了二十几年才召回京……”
卢荣嘲讽地笑了一声,摇头,“成峰,你这便是狭隘了,阮徽言是不是真的宗亲已经不需要考量,只要她是实打实的县主就行。”
“方家去了京城,难保不会另择高枝。”成峰眉间仍有些忧虑,“大人做这些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卢荣用眼尾扫了扫他,“你就放宽心吧,此事错不了。”
徽言并未起身相送,径直回了自己院子,低头坐在灯下,动也不动地思忖。
直到齐玉进来催促她去用饭,她才猛然感觉腰身已坐得有些僵疼,艰难地按着桌面站了起来。
齐玉赶紧上手搀扶,关切地问道:“在这里发呆,可是身体不舒服?”
徽言微微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思来想去,有些不对劲。”
“什么?”
影莲客此前行骗都是放长线钓大鱼,此番行径倒是有最后捞一笔便溜之大吉的意味。三月将至,又是读书人……
近半月来,前往京城的官船只有明日才起锚。
“阿玉,”徽言忽然开口,“去渡口找个人回来。”
*
蔺深在盐商今晨报案前便出了城,可入京赶考的年轻人颇多,陆路上全是核验户牒的官兵,自己若过去便是自投罗网。
可水路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经人指点,找到一处野渡,据说这里有打鱼人家愿意在闲时为人摆渡,挣些小钱。
黄昏时分,炊烟袅袅。
蔺深随手扯了根长苇在指间把玩,等待对面的渔船划水而来,到了青州便万事大吉。忽而有轻微的马鞭声在后方响,他一回头,麻袋已兜头罩下。
“我家主人请你走一趟。”
等眼前恢复清明时,他只恨自己擅作主张,没有在人流最盛时上船。
徽言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前面隔着纱屏,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什,什么人?凭什么抓我!”
下一刻,徽言没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将银票捏成团丢了出去,皱着眉说:“他骗的钱,就分这么一点给你?”
眼见事情已经败露,栽在这里和被官府带走结局都差不多,他只是挪用了当铺的东西,又没有亲自上阵骗人,只要咬死不松口便没法定罪。
徽言也不多周旋,直言道:“你为他三缄其口,想必交情匪浅吧?”
蔺深霎时愣住,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没能立即回答。
“你是白衣之身,是没什么可畏惧的,可若他因此丢了前程呢?”对于他的沉默,徽言先毫不客气地甩了一句,随后又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我既没有将你交给官府,自然也不会将他抖出去。”
这一番话软硬兼施,总算稍许安稳了蔺深惊惶忐忑的心。
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再多的示好都是不合情理的,决心一人扛到底的蔺深始终一言不发,任由处置。
徽言眯起了眼睛,似在跟他说话,又似在自语:“影莲客在春闱前一改以往的行事作风,按理确实不应该这么做……这个年轻人,他究竟会是谁呢?”
齐玉倾身在徽言耳侧回话,声音不浅不淡,正好能飘进蔺深耳朵里。
“他叫褚平良,榜上有名的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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