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愈发密集,愈发磅礴,毫无停歇与消减的迹象。校门口处,人群熙攘,宛如一片喧闹的,黑乌乌的海洋。
李将离的伞的确很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
只是伞面上那明艳的大红花图案,令杜一诺不禁叹为观止。
“你这审美,也就那样子了。”
李将离轻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不懂欣赏,这花多大气啊。”
说着,他还转动着伞柄,雨丝从伞的边缘飞出。杜一诺见四周无人,便任由他去玩了。
校门距离教学楼不远,大约也就三四分钟的时间。
走到校门口,杜一诺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熟悉的墨绿色身影。
说过了天气要转凉不要穿裙子,怎么还穿了?
扭头向李将离道别,而后握紧书包带子,快步走向那人的伞下。
“怎么出来这么晚?”
女人的鼻音略显沉重,保底算来,应是已感冒了三天。
杜一诺乖乖地站在她身旁,低垂双眸望着地上的小水坑,轻声唤了声“妈”。
从伞上掉落的雨滴正巧打中水坑,泛起了圈圈涟漪。
杜一诺抬起头,直望着女人的脸,乖巧地说道:“老师找我有些事,让我下个星期一去演讲。”
杜言楠举着伞,冷淡地听完他的话,语气凉凉地开口:“我去跟老师说一下能不能取消。”烦躁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表,“现在是学习的时候,弄什么演讲?”
杜一诺未作出任何回应,伸手接过伞把,把伞朝着杜言楠的方向微微偏移,小声应道:“好的。”
四周尽是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他们有的埋怨不停,有的满是宠爱,然而却无一人如他们这般显得生疏,仿若陌生人一般。
年约四十的杜言楠,一头如瀑的长发垂落在双肩,身着墨绿的长裙,温柔之态尽显无遗。
虽已然迈过不惑之年的门槛,岁月却对她格外垂怜,在她的面庞之上留下的痕迹屈指可数,那面容之中流露出一种惹人怜爱的脆弱之感。
杜言楠察觉雨伞的倾斜有异,伸手重新拿回伞把,将伞朝杜一诺那里偏了偏。
“回家。”
杜一诺还是沉默着,温顺跟在她旁边。
天空被淹死,世界浸没于茫茫。
下雨不能骑车,杜言楠是步行过来的。
在这十五分钟的路程里,两人都缄默无言。
树叶低落,在雨中瑟瑟发抖。路面水光粼粼,偶有落叶随水漂流。空荡的街道,浸染着的唯有泥土的味道。
杜一诺轻轻仰头,黑色的伞中,似乎雷阵雨快要来了。
*
进入金刚湾小区,三栋楼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大货车,数位身穿黑色雨衣的人在那里忙碌不休。
他们就住在三栋607号。
好像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一个看上去有些跛脚的人走了过来。
杜言楠没有动,杜一诺也只好站在原处。
等靠得近了,那人才慢慢地将口罩摘下,雨帽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沧桑的眼睛。
尽管只露出眼睛,杜一诺依然看出是她是楼下的王阿姨。她的眼眸向来都有一种独有的温柔。
说是温柔,倒不如讲是一种内敛的谦卑。
王婶伸手在脸上一顿乱抹,把雨水弄掉后,从宽宽的口袋里掏出两个苹果搁杜一诺手上,对杜言楠说:“哎呀,真是抱歉,我家在装修。这大雨天又停电,电梯不能用,让你们走楼梯辛苦了。”
杜一诺低头看着苹果,又大又红,想来应该是很好吃的。
杜言楠仅瞥了一眼,含笑答道:“没事的,王婶,邻居间相互照应是理所当然的。”
雨滴渐大,砸落在王婶的雨衣,又跳到杜言楠裙子上。
杜言楠见自己身上变深的颜色,把耳边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细声细气地说:“那我先走了,王婶,您也小心别摔着。”
杜一诺在旁点点头,“再见,王阿姨。”
王婶看着逐渐变大的雨滴,也不好拉着他们在这底下闲聊。挥挥手,说自家的红薯快要熟了,哪一天给他们带几个。随后戴好帽子,走向那乌泱泱的人群。
或许是没戴眼镜的缘故,杜一诺望着王婶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直至化作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最终从他的视线中消弭无踪。
杜一诺想要开口,想说一声谢谢。王婶在他们刚搬进小区的时候,一直很照顾他,然而却难以吐露只言片语。
两个嘴唇仿佛被钉在了一起,无论怎样都无法张开。
等回过神时,眼前的景象已转换为小区的楼梯道。杜言楠牵着自己的胳膊朝上走着。鼻尖的气味从泥土的清香变成了沉甸甸的木香。
小区的楼道因年久失修,走上去尽是吱呀呀的声音。
墙面上,映目都是异彩纷呈的小广告。部分早已色泽尽褪、脱落而下,另有一些,显然是新近张贴上去的。还有一处小区域,是小区里几个孩子的留言板。
手中的苹果早已不知去向。杜一诺失神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好像已经猜到了原因,可仍然忍不住小声吞咽下口水,手攥成拳,指甲嵌入肉里。
“妈,今天怎么没见到王阿姨?”
话一出口,先是又安谧了须臾,尾音还在楼梯口回响,接着那令人烦躁的嘎吱嘎吱声停止。
杜一诺更怕了,身体开始紧绷起来,目光一直落在杜言楠的绿黑色长靴上。
还是那个声音响起。“你上个星期刚参加完王婶的追悼会。”
追悼会,
仿佛触碰到了关键的字眼,杜一诺一切便都想起来了。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一片普普通通的阳光洒落。不寻常的却是那照片,曾经的啜泣声、肃穆的致悼词声以及声声唏嘘,渐次遥远。
坐在会厅的椅上,杜言楠问他,你为什么不哭?杜一诺没有听真切。
只听到灰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愿您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伤痛、没有烦恼、痛苦——永不再。”
“安息吧,您的精神挣脱了尘世的牢笼,向着浩渺无尽的苍穹翱翔。”
“生命的火焰兴许在这一瞬略显黯淡,然而那点点璀璨星火却从未熄灭……”
走出会厅,杜言楠又说,你应该哭的。
阳光照满地面,像撒上一大片银币。
我可以哭吗?杜一诺好像是这样回答的。
杜言楠不再说话,走远了一些,才开口,你做得对,不要因一些不必要的事影响到你的情绪。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
走到607门口,门上确实贴着跟走廊上一样的开锁广告。
开门走进去,杜一诺见早上纸条还在桌上。没有多说什么,走上前把纸条小心地扯下来,折巴折巴塞进口袋。杜言楠这时候正好进来。
“我先回房间了,药记得吃。”
就这样简单说一句,杜言楠把外套挂在门口衣架上,就回了房间。
杜一诺缓缓挪动脚步,来到电视下方的小抽屉前,轻轻将其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各式颜色的药丸。
从那堆药丸中挑选出一板白色药丸,微微用力抠出3粒后放进去,将抽屉关好。
他伸手拿出旁边的记录本,拿起红笔,在本子上果断地划掉“27”,接着在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今日三粒”。
写的是颜体。杜言楠很喜欢这种字体,整整一个暑假,杜一诺都在练习。不过杜一诺自身倒是更钟情于柳体,那种骨力劲健、刚硬挺拔的字体。
可杜言楠就喜欢颜体。
借着水把药丸给咽下,没有丝毫的味道。
回到自己房间,把书包放椅子后面。门是虚掩着的,杜言楠不允许他关上。
反正屋里面就两个人,杜言楠也并不会轻易进他房间,这个规则就一直在家里留存。
整个房间的布局颇显死板,以灰调居多。要说整个房间最鲜活的,那就只有书包上的那个小狗挂坠。
窗外月亮高悬,清辉凄凄,不见半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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