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国有百州，其中津州、湖州最为繁盛。
湖东南商贾刘家老太爷有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女儿嫁的豪族世家的公子，儿子娶的书香门第的小姐，有能力的去自办产业，实在没有能力的还能继承父辈的产业，旁的族人有去科举得了秀才功名的，祖上还有过大官，好不兴盛，而为时人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三房长女的传闻。
市井传说中的主人公只有四岁，名叫奉雪，说是她娘在京城怀胎，显怀那日天上小雪飘飘而下，而出生是在湖东南，却叫那暮秋下了初雪。
都说好征兆好征兆，那个冬天真正来临后却冻死了不知多少人。
刘奉雪生得白皙漂亮，却少了份小孩子该有的灵动，多了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的缥缈感。
刘老太爷很喜欢这个孙女，一来她的眉目和他过世的老伴是那么得像，二来这种秀丽俊俏的长相以后得有多少人会喜欢上她，让她苦学四艺女红，再传点美名，那又是一个不错的......等等，不要想了。刘老太爷叹气，自爱妻去后他总是这般心软。
前两年把家里主事的大权交给大儿子后，刘老太爷自个儿享清闲去了，
就在他愉快地畅想着未来的时候，三儿媳病了。
大夫说是忧思过重，加上底子不好又经过生产，如果不能消解她的愁绪，怕是难过了。
她的相公说她成日乱想，自会如此，说来也不是病，没必要花上那么多银钱来治。
结果没几年，刘张氏就一病不起了，不过十日就呜呼哀哉，留下了年仅四岁的女儿。
这叫人唏嘘，毕竟刘张氏作为安西张氏主家的二小姐，当初可不止刘三一个选择。她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自认为是命中注定的那人，却落了个早逝的下场。闺中与她交好的贵女皆对此愤愤不已。
但这不是故事的结局，事情还在发展，真正戏剧性的是在刘张氏归天的那个夜里，一个叫作绿柳的女婢偷走了她妆奁里的钱票，抱着她的女儿跑了。
是的，就是这么荒诞。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没人能想明白，她是如何躲过护卫、绕过夜里巡视的士兵、趁早混出城门的。
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刘奉雪没有哭泣没有挣扎，就这么顺着她去了。
刘老太爷气得晕厥过去，刘家上下一团慌乱，刘三指着刘张氏尸体的鼻子大骂，被刘大一拳打倒在地，就地号啕起来。
这一切刘奉雪都不知道，她缩在绿柳的怀里，半阖着眼，把下巴搭在少女肩上。
她很轻，一是因为年纪小，而是因为不爱吃东西。以前还有母亲督促，后来母亲病了就没人管她。
他们三房什么出彩的都没有，谁愿意把心思放在注定没有成效的事情上呢？
刘奉雪斜乜了一眼神情严肃的绿柳，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素来对她没好脸色的家伙怎么突然就发起疯来了。
她偏头把脸贴上去，实实在在地闭上眼，只觉身心疲惫，懒得再去想有的没的。
绿柳知道她累了，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步子迈得稳当点。
她徒步走了一夜，运气好没有遇上山贼劫匪，还有一个正好赶集完返乡的老农愿意捎她们一程。
下了驴车，绿柳胡乱走到了一个荒庙前。
她嫌弃地打量着荒庙，庙上挂着要落不落、字迹难以辨别的匾。
绿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把一块布铺在干草堆上，又将刘奉雪放在上面。
“你可以把我丢下。我不会怪你，毕竟这是命。”四岁孩子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她吐词清楚，冷淡的语调钻入绿柳的耳朵里，让她不满地瘪嘴。
绿柳说：“你如果还想睡的话还可以再眯一小会儿，但不要太久否则会犯晕——我去买点吃的。”
刘奉雪用闭上眼作为回应。
绿柳看着她，无奈地耸耸肩，感叹道：“小孩儿。”
许是饿了的缘故，刘奉雪很快就堕入梦乡与周公相见。
她真的撞见了周公。
梦里一片空白，刘奉雪被一朵嫣红的梅花吸引住目光，亦步亦趋地跟着它向前走。
一个浑身白的老爷爷端坐在石板上。
他的衣服是白的，皮肤是白的，毛发也是白的。等他睁开眼，那白色的瞳孔望向蹲在面前，歪头打量自己的刘奉雪。
老爷爷与刘奉雪对视一瞬，忽地笑了起来，他的皮肤随着这一点肌肉的牵动层层裂开、滑落，像蛇类蜕皮一般露出了旧皮下如玉如脂的肌肤和乌黑的长发。
刘奉雪向来不通人性，直言直语说：“老爷子，你是人吗？”
老爷爷呵呵轻笑，抬手抚过女孩的脑袋，坏心思地把发型揉乱，才说：“本尊自然是。”
他抬手想让刘奉雪坐下，却意外发现这孩子竟不受他力量影响，觉得有趣，逗孩子般问：“你何不坐下说话？”
“脏，我踩过了，说不定你也踩过，不想坐。”刘奉雪回。
老爷爷开怀大笑，拍拍刘奉雪的头顶，结果被烦躁起来的小孩一下子打开。
“你这囡囡倒有意思得很，名叫什么？”
“老爷子你叫什么。”刘奉雪反问。
老爷爷摩挲着自己光滑的下巴，同样反问：“你确定想知道本尊叫什么？”
“你废话好多。”刘奉雪直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翻起不隐藏的嫌弃。
“好丫头，我叫明歔生，道号长妄，时人尊称一句长妄道君。”老爷爷端正仪容，沉下笑，“你呢？”
“......你是个道士？”刘奉雪说，“我无姓，单名一个雪。
“我不喜欢道士，老爷子，你能让我出去了吗，外面有人在等我。”
明歔生叹道：“囡囡，不是我拉你进来的，是你——现在你我也交换了名姓，算是结缘，何况你的春戈尔血脉摆在那儿，注定了要入道的。孩子，有些事总不会遂你愿的。”
刘奉雪：“老爷子你眼神不好，我不是哥儿是姐儿。”
“好好，雪姐儿。你这孩子还真是听人说话不押重点。”
刘奉雪：“我可以出去了吗？”
明歔生闻言，笑容及时没有收回，而是扭变成了一种刘奉雪难以明悟的表情。
哪怕到后来长大后，已经是祁洄尊者的她，依旧无法理解那个表情。
似悲伤，如怀念，还与仇恨相若。
而他们这辈子只见过那一面。
明歔生轻声说：“你不想和我呆在一起吗？”
刘奉雪：“这话好笑，我和你又不熟。我想出去了。”
明歔生深深看了她一眼，指尖在膝上有规律地敲了十几下。
顿时，刘奉雪只觉腹部如有人向后拉扯着，她个小站不稳，身体整个后仰，从昏睡的泥泽中挣出。
最后一瞬，她听见那道人喟叹，话语飘荡在空气中，直至消散：“囡囡，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破庙里，女孩猛地睁开眼，双目清明，直勾勾地望着庙门处。
庙外雷电破云，大雨纷纷，豆大的雨水冲刷着林间土地，高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仿若要拦腰折断。绿柳还没有回来，怕是也难以回来了。
刘奉雪对此并不关心，她只想知道站在庙门前的黑影是谁。
那道黑影不偏不倚地站在了庙门正中，阴影随着雷电的擂动射入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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