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轻井泽没有雪·一

1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一觉睡到天亮了。

失眠这个病相当顽固,起先我尝试十点熄灯,后来又戒了咖啡、乌巴红茶,再到后来我依赖褪黑素成瘾,犯起头疼来连布洛芬都镇不住。生活失去方寸,仿佛坠入泥沼。

四月朔日先生,您问我治疗失眠的诊所那么多,为什么唯独选择来到您的心理诊室问诊?呃,我可以说是因为朔日在我们中国是指每个月的第一天,而四月一号是愚人节,所以我想来看看您是不是骗子吗?

对不起,说笑了。但好歹您也笑了,这样我才不会这么紧张。

我一直听说您的心理科室和别人不同。由您主导的VR视听疗法和用虚幻治疗现实的理论激起强烈争议,学界都称您为科学疯子。但您的论文我悉数拜读。您说所有科学到了最后都会变成神学,而最高级的VR就是梦境。那时我就在想,或许只有您能理解我。

因为大概只有疯子,才能理解另一个疯子吧。

2

一切的症结,源自于我的爱人失踪了。

大学毕业后我诸事不顺,和家人大吵一架就赌气辞职来到日本,一面在居酒屋兼职,一面鸵鸟似的等着一份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工作机会。都说东京繁华,我却独爱本州岛中部的轻井泽,冬日浅间山盛满一碗雪,蜿蜒迢递的三笠大道白得孤直,天地间静得仿佛连自己都不剩。

藤原秀树就出现在我来轻井泽的第一个冬天。

起初我注意到他,完全是被他的容貌吸引。

一见钟情?非要这么说……也没错吧。一个人若是注定爱上另一个人,追溯任何原因都不过是浪漫的借口。

比如他总是坐在我的调酒柜前方,膝上盖一块千鸟格小毯,毛绒背心烟灰色,恰能让我嗅到壁炉熏熏然的暖。比如他的气质虽然给人以谦和儒雅的感受,五官却偏于我爱的冷硬一派。又比如我曾看见他面前摆着一本基普索恩的《星际效应》,而就它改编的电影恰好也是我的最爱。

都是借口,却也浪漫。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很疲惫,睡不醒的下颌一磕一碰的,戴的黑框眼镜又比寻常眼镜要略微厚重些,若不是他的鼻梁足够英挺,我简直要担心是否架得住那副眼镜。

好在我知道他最喜欢大吟酿兑半杯青苹果苏打水,并会在我递上酒时准时醒来。他说谢谢。日语九个音节,迟缓绵长,像轻井泽冬夜无声雪落。

诚然,我对他的窥视若就这样发展下去,至多不过是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但是缘分这种东西就是很奇妙。它不肯来,我就制造。

这并不是我的错,学通一门语言真的好难,天知道日语里的柠檬和小酸橘的发音有多像!我弄混了无数回,知错能改,改过再犯,终于是犯到了他的身上。

这是我耍的心机?不,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有预知能力,知道他会对柠檬过敏?

红疹顷刻间就蔓延到他的脖颈,我吓坏了,劈手夺过那杯做错的柠檬碳酸果酒。杯中冰块被我发烫的手心烤融,霜珠黏上掌纹,像是连生命线都吓哭了。

幸好我有随身携带西替利嗪的习惯,而他没有拒绝我递出的过敏药。

这次他的道谢只有两个音节,用的却是中文。

我们就是从那时熟稔起来的。

后来每当他服药,是我替他试水温。跨年夜一起看红白歌会,我好说歹说才让店长允许我进厨房烤了一个草莓炸弹,奶油果肉红的白的抹了两人一脸,和歌会遥相辉映,他眼里也倒映着如沸繁星。

他很纵容我,毕竟他大了我整整十岁。而他来到日本也已有十年,现任东京品川一家技术公司的项目总监。他说他一直很想回国看看,可惜与父母的关系尴尬,更何况自己腿脚不便——我这才知道他常住轻井泽是为了养病,千鸟格小毯之下其实是一副毫无生气的假肢。

我理所当然无视了他的残疾,因为爱情无限大。但爱情也无限小,一并被我无视的还有他戴在左手中指的钻戒,他的手机定时传出的柔和女声,问他明早的茶渍饭要不要添一枚溏心蛋……趁他熟睡,我一次次摁掉他未婚妻的来电,也一次次将下滑的小毯拉回他腰间。

所谓爱情,真的讲究先来后到吗?

四月朔日先生,您觉得我厚颜无耻吧?可我不怕,因为我接下来的话恐怕更是无耻之至。

藤原秀树有未婚妻,那又怎样?

我爱上他的时候,其实我……我也有未婚夫的。

3

我的未婚夫名叫周则臻。

在未婚夫这个称谓之前,他是我的大学男友,高中到小学的班长,住所相距两条街的开裆裤小伙伴。青梅竹马?算不上,因为这两条街隔开的不止是距离,也是阶级。

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张。但一个男孩,独生子,小区电梯直通入户,父母都是985的教授,族谱一翻扑面书香。而女孩家中不止一个孩子,家里经营小卖部,校服永远比身材大一码,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和爱都被偏颇地刮分……这样看来,阶级二字大约就不算太夸张了。

而我的家庭,也存在着这样奇怪的阶级阵营。

我姓余,亲哥姓郑,这不奇怪,因为哥哥跟爸爸姓,我随母姓。

我妈妈是独女,姥爷是老知青,憋着郁郁不平的心气,很是望女成凤地把妈妈供进了那个年代百里挑一的师范院校数学专业。妈妈嫁给爸爸是所谓的下嫁,但起初的差距并不大,是姥爷在冠姓权上的强势挤垮了这个家。妈妈曾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惜我不是他们期待的男孩。

我叫余弦。在直角三角形里,余弦是一个角的邻边比斜边。而在我家,我妈妈是邻边,爸爸是斜边,我就是那个角,被他们夹得喘不过气。

在那个年头,我的到来算是超生,爸爸因此丢了铁饭碗,转而盘了店面卖杂货,妈妈也从市重点被下调到县中学。家中的争吵和杂货店的商品一样越来越多。哥哥是可以逃去奶奶家,我却害怕姥爷,宁可替爸爸看店。

南方沿海的盛夏,高楼阻断了海风的沁凉,整个城市都像是浸在火锅里。烦闷,压抑,枯燥,我坐在店内的玻璃柜后,烈日经玻璃折射在天花板上拓出蛋黄光斑如油脂,沿街车流灌进来的蒸汽更像热汤。我就这样被生活煮得稀烂,整个儿地腻在了锅底。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支撑着我在玻璃柜后,一坐就是六年。

大概是因为店里有架电视,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边听歌边看连续剧。电视老了,亮度不足,难免会映出屏幕外的实景。比如拖着行李箱回国休假的邻家姐姐,比如榕树下晃着蒲扇对弈的大爷,还有……放学后将校服披在肩头的,沥着满脸清爽水渍的篮球服少年。

少年走近了。

这场面太熟悉,所以我一面盯着连续剧里哭哭啼啼的女主角,一面背对着他开口:“青苹果味的醒目,一瓶两块五。”

“我有说我要买一瓶吗?”我摘下藏着中岛美雪的耳机,尴尬得不敢回头。老电视替我俩面对面了。他的眼睛真亮啊,笑起来像清波泛着光,“我要两瓶。”

可另外一瓶,他没拿走。

周则臻没有拿走。

4

我在学校属于非常稳定的千年老二。

姥爷每周给我挂电话监督学习,永远的第二名令他不满。我连辩驳都不敢,因为说来说去就一句话:“第一可是周则臻啊!”

从小学开始,周则臻就一直是我们班的班长。他会替老师管学生,也帮学生瞒老师。从来没人说他首鼠两端,因为他对每个人都很好。

但我不一样啊。

他万年第一,我千年第二,我们是谁比谁命长的不死王八,是总分差小于五的死对头。他应该警惕我,就像我无时无刻不警惕着他。

可他是怎么对我的?

高一上学期期中考,物理压轴题是算一个箱子在粗糙地面上的总位移,我的解题思路拐弯抹角以至于没能写完,破天荒地考了总分第三。发完卷子我靠着语文课自习的掩护在草稿纸上反复运算,怎么都算不出,几乎要哭。

隔了一条走道的周则臻忽然从左边伸出手,我猛地将稿纸和面前那本用作屏障的《战争与和平》抱入怀中,瞬间进入战争状态。而他和平递来一张纸条,上面正是那道大题的最精简算法。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仔细看了几遍,佩服终于压过羞愧,才要向他道谢,他已转头和同桌嘻嘻哈哈地讨论起爵士队和火箭队的季后赛,余光不经意扫过来,就兵不血刃地泯了我少女时代所有刻意营造的快意恩仇。

好吧,我承认我想哭并不是因为第三名本身,而只是第三名没法和第一名靠在一块。

那道物理压轴题里的箱子最后究竟产生了多少位移,我早已忘记。可我永远记得我不可明说的心事,在高一的初夏又往座位的左边悄悄地位移了一条走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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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轻井泽没有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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