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银鸥灯塔·二

无法摆脱的成见,跨不过的差别,恋人的眼。普晴鼻尖发酸,哽咽道:“Mr张,张弛……张弛。”她叫得这样伤心,叫得他也为之震动。他前面问她怎么了,她此刻才回答,学不会拐弯抹角,学不会的,“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隔着朦胧的泪,视线里的张弛也变得水意淋漓。他没说话,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个人都像是哭过一样。

4

大哥不必做出什么指示,单是态度摆在那,就令Javon左右为难。张弛心领神会,他从来就不是看人眼色的性子,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工作室。

普晴出差回来才得知这件事,一个惊慌失措的电话挂过去,那头却只有幽寂过后的叹息:“普晴,我们没有可能的。”

此后张弛连电话卡都注销掉,行内也没了他的消息。这个圈子向来污秽又自负,先前张弛不识抬举地拒绝了顶奢代言,如今又肆意毁约,这份随性让他上了黑名单,而自尊心也不允许他再踏回去。

独立工作室不是大集团的快销模式,一次下放的订单收不回来,财报就变得很难看。随着经济危机愈燃愈炽,Javon狠下心来多次裁员。普晴虽然幸免,设计却从此失去灵魂。是她失了魂。随着再一次提案被退,她提交了辞呈。

Javon当然要劝,他担负着照顾普晴的责任,这份好意却成了被要挟的砝码。普晴从来没有耍过心眼,但哪里还顾得?她甚至不知道张弛住在哪里,当初男孩面试时填写的简历成了唯一稻草。Javon拗不过普晴,他在中国工作过四五年,急得连北京话的包袱都抖出来:“唉!算我点儿背,可甭向你大哥告发我。”

冬季的城市开始绵绸地飘雨,乘坐有轨列车到所谓的贫民区要两个小时,比众神还远。街道却异常洁净,正在清扫的流浪者将竹帚收起,知道普晴在等,又给她搬了把石凳。穷人的体面和善意总是润物细无声。普晴夹在两片蜿蜒的石墙间,将披萨外卖袋搁放脚边——自从张弛不告而别,她就随身带着这件衣服,多幼稚,好像这样他就在身边。十丈高的橄榄树像疏破的伞,漏下的水滴是卵圆形的叶片和花序,铺在鞋底响起脆裂的飒飒声。“普晴?”熟悉的声音也响起,在耳膜,在心上,落下夜间一片云,柔软得让人想哭。

普晴紧咬双唇,抬头看向夜归的张弛。他说他们没有可能,可她从小被宠坏了,没什么是不可能。太天真,离开了前呼后拥的佣人,居然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遇到过最大的困难竟比不上现在鞋袜都被濡湿,像是整个人都馊了。不想那么委屈的,从没受过这种委屈,看起来却更可怜了:“不是说陪我一起逃吗?张弛,你说话不算话。”

公寓只有一室半厅,被水培的吊兰、白掌和风信子摆满,其余家具和挂饰伶仃可数,几乎透出侘寂感。及至钻进泥灰色瓷砖围绕的卫浴,普晴才知道世上还有洗头洁面二合一这种东西,没有护发精华,她连手指都不知道往哪里搓。草草地冲完出来,张弛已将唯一的床让出。自来水要沉淀过后才能烧来喝,他不放心,又过滤了几遍,泥沙用滤纸包好丢进垃圾桶,然后拿温厚的浴巾给普晴擦头发。普晴憋着气,光脚坐在床沿不动,不讲话。张弛蹲下身,露出逗小孩的笑容:“大小姐,小人还有哪里服务不周到?尽管提。”

他竟然想一带而过,普晴恨道:“不许再叫我大小姐。”

“好,不叫。”

还是拳头打进棉花里,普晴更气了,故意强人所难:“我睡不着,要有助眠的蜡烛才行。”

张弛居然真的从藤编柜里翻出一袋蜡烛,气味还是普晴最熟悉的佛手柑和葡萄柚。香薰蜡烛点燃了不如放置的时候来得香,但当绒蜡灯芯衔住火苗,小小的空间立刻充盈甜蜜的暖。人一放松下来就容易困,可普晴害怕张弛再次消失,不敢睡,非要撑着眼皮,恍恍惚惚地呢喃:“小时候我等不到大哥回家,总在夜里哭,海因姐也是这样点香薰哄我睡觉。”

这不是普晴第一次提起简海因,终于引起张弛的注意:“海因?”

普晴亮出藏在钱夹的相片,海水和夕阳拼出橙蓝油画,一道瑰姿丽影立在交界处,表情淡淡,却让水天失色。照片在许多新闻和设计门户主页出现过,但原片只有这一张。普晴设计撞色风衣的灵感就来源于此,她一度懊悔自己折煞了这不可方物的美。

“很漂亮吧?海因姐是我爸爸领养的孤儿,从小就很有艺术天分,我学设计就是受她的影响。圣马丁崇尚打压式教育,我经常被骂到哭,但每位导师都对海因姐青睐有加。那年北京Soho的高定春夏展就是她设计的,当时舆论都批判她对于极简基元性的执着太呆板太另类,如今却成为主流,可她再也看不见……”

那时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写才华横溢的美女设计师被业界否定而跳楼自杀,可普晴不信。简海因童年凄惨,却从不以此博人同情,她恬淡,冲和,像一株柔韧的木本花卉。唯一一次见到她哭,还是因为大哥即将订婚。她的爱意经年累月,隐秘又浓烈,大哥却始终克制疏离。葬礼上普晴受不了大哥的平静,大吵一架后躲起来哭了两个月。兄妹再次相见,大哥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安排她和传媒世家的公子相亲,而当天晚上,普晴就逃离了北京。

张弛耐心地倾听完,也回忆起过去:“我以前也跟过一位设计师,那人和你一样认真负责,从面料挑选到舞台布置全部亲力亲为,做出来的作品也不被主流接受和理解。但就像开创时代的川久保玲一样,明亮的人总会发光,只有寄居阴暗的蝼蚁才看不见……”

普晴清浅的呼吸声逐渐趋于节奏性,是陷入深眠的标志。张弛以为香薰起到效果,但其实蜡烛早已熄灭。多雨的冬弥散着潮湿的雾,真像她方才含泪的眼。张弛迷惘了一阵,起身时才发觉自己的手被普晴密不透风地握着。

原来他才是她的蜡烛。

即便前途未卜,但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可以温暖她,指引她,也守护她。

他重新坐下,另一只手僵在半空,终究还是想要触碰又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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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银鸥灯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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