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德从九岁起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不是因为被同学嘲笑,而是某天她翻族谱时看到有关奶奶的词条。
奶奶姓薄,薄洛洛。那时春德已经学了不少五言诗,莲叶何田田,车马何迟迟,奶奶的名字就像某首散佚的汉乐府的句尾,介于念和唱之间,有点越剧慢板的缠绵,又保留了古语入声的短和脆。
春德忽然觉得自己才像个奶奶。
好羡慕堂叔家的两个女儿春意和春深,堂叔只有小学毕业,却能取出不让孩子羞惭的名字。最讨厌上课前老师看名簿:春德,春德同学在不在——仿佛骂人像只猪的前缀。真想瘪作一团纸皱巴巴地揉进抽屉,这种一眼就能看清人数的班级有点名的必要吗!
同桌吴智强看透了春德的心,放学时小跑着跟在她后头:“换个思路想想嘛,你好歹姓春,如果你是我本家呢?”
春德瞪大眼睛脑袋后仰,深以为然。俩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废话,才出校门就看见了正和麦芽糖小贩唠家常的老太太。她是细长身材,和人说话的时候微微弓腰,压弯了她的笑纹。
奶奶总是在学校门口等春德。
两年前,春德的爸妈难得夫妻同心地携手把家砸了,她因此被奶奶接回乡下老家住。老家是真老,据闻已有九十高寿,建在半山腰,傍着一泓小溪,倒是山水俱佳的妙处。宅子是木头榫卯的主结构,墙体很久没有粉刷,姜黄姜黄的,霉菌像洇开了墨,自成棱角和曲线,令墙面如同浸过草汁的山水绢本画。春德无聊的时候就在上头涂鸦,奶奶扫地经过,居然没有怪她,还说:“有山有水,小德又画了人,真好。”
春德听懂了奶奶的寂寞,再也没开口问什么时候能回自己家。
起初奶奶担心春德不会讲方言而被新同学孤立,但她却通过分发城里带来的玩具成功打入组织内部,稳扎稳打地爬到食物链顶端。吴智强收了春德的高达,将“太太”牌泡泡软糖回赠给她。春德不好意思直说这个牌子其实叫“大大”,但不说又难受。她有同理心也有小市民的虚荣,翻遍村里的小卖部终于买到一袋正品,趁体育课排队翻栏杆的间隙分了几粒给吴智强,后者嚼着嚼着就大皱其眉:“你这是买到假货了吧?名字不对,味道也不对!”
春德也塞了一粒到口中,嘴角忽就抽搐起来。味道果然不对。她买到的居然是山寨品的山寨,反而把商标写对了,真是岂有此理。吴智强吹出的泡泡啪的一声糊在脸上。
得来的食物只是在胃里短暂地存在过,送出的玩具却是永久地失去了。春德有点后悔一时脑热把八岁的生日礼物也送出去,而且忘记送给了谁。那是一套很精美的棕榈木小摆件,有杯有碗,还是妈妈去马来西亚出差带回来的。棕榈树是什么样的呢?地理书说它分布于亚热带,生物学说从古新世时期起它就存在。但无论如何,它一定不比自家院子里爷爷奶奶一起种的荔枝树那样枝叶蓊郁,密密地藏住人——奶奶攀着枝干,呼唤春德摘荔枝。
春德请同学来家里吃,果子肉少核大还有些酸涩,但对于零食都是奢侈品的孩子们而言却很香甜。奶奶将吃剩的果核洗净,用铜耳勺挖成挑水桶的形状,中药里面避寒邪、止腹痛的荔枝核,变成一串小桶挂在春德的窗棂上,像排钟风铃,奶奶说能护佑她一整年不生病。春德立刻就忘了那套棕榈木杯碗,她不要缥缈的空间和时间,她更热爱当下的一切。
分享荔枝的豪举再次巩固了春德在同学间的地位,但奶奶还是每天放学都来接她。慢慢地春德发觉奶奶不是怕自己被欺负,她只是留恋这条路。
一条从前她走过,后来却断掉的路。
2
奶奶的祖辈是满清最后几批翰林,跟着张香帅一起办过汉阳铁厂。她是家中幼女,一出生就交给阿嬷喂养,和父母隔了三进的院子。大家族什么都要按规矩来讲,天伦之间反倒不如寻常人家亲厚。除了阿嬷,她就是和大姐最亲,大姐比她大十多岁,一直抱到她上了民办小学才嫁去两广,后来又跟夫家去了法兰西。再后来战火从东北蔓下来,把一家人烧散了,奶奶四处颠沛,直到在这里安了家。
没有念完中学成了奶奶一生的遗憾,这个遗憾也反过来成就奶奶的一生。所以她推拒家底殷实的男子的求亲,选择和爷爷自由恋爱。春德看过他们的结婚照,那年代的人照相不看镜头,目光斜斜地撇在一旁。爷爷有学问,是个斯斯文文的书生相,侧脸捺出瘦金体的颌线,奶奶遂被他衬得像丰美的颜楷。他们的幸福写在脸上。
可爷爷走得太早,早到还不足三十的年纪。他瞒着家人参加志愿军,永远留在了北纬四十度的山峦。战友送回爷爷的绝笔家书,曾祖母闻之气厥,是奶奶含泪收下讣告。
春德和曾祖母不亲,并非因为曾祖母去世时她年龄尚小。那是个过分严肃的老太太,藤椅是她的宝座,拐杖是她的权柄,硬邦邦地如臂使指、发号施令。春德还在学习吃饭的年纪被她用竹筷狠狠敲过手指,骨头撞骨头,硬碰硬,痛得要命,她简直忘了哭,曾祖母拍桌厉声道:“吃米不扶碗,来日去讨饭!”
那时春德虽然听不懂方言,却隐约明白曾祖母其实是在生气自己是三代单传的拦路虎,是个女孩。老太太儿孙绕膝的盼望在奶奶那里无法实现,便又将目光聚焦到了春德妈妈的肚子上。妈妈嘴上答应着,往后却很少再抱春德回老家。
只有寒暑假,爸妈乐得清闲将春德丢给奶奶。春德睡眠习惯不好,三四岁了还会闹觉,连院子里的一圈乌眼鸡都偃旗息鼓了,她还哼哼唧唧地翻来覆去。奶奶隔着门槛低柔地问小德是不是冷了,是不是饿了。春德睡眼迷糊地否认,心却渐渐静下去,因为熏焚的线香有梦的味道。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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