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随春落·二

奶奶为什么要自责?子孙从来不是她的债。可她还是冒雪大包小包地坐长途汽车来杭州,找到了春德的新居。风霜满面的奶奶抱着春德喂热水和药,她没有问小郭,她什么都知道。

“他们全家都长着同一张嘴。”病好之后春德这么跟奶奶形容分手原因。

那时虽是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却已不知私下说过多少遍。小郭太没主见,多短视啊,竟以为奶奶是拖累。她最最深爱的、无所不能的奶奶。

回到老家的春德抡圆胳膊将吴智强胖揍一顿。先前奶奶联系不到病中的春德,便是请他帮忙。吴智强打遍同学电话还是寻不得,挠着头跟奶奶说:“春德不出意外的话是出意外了……”奶奶一着急,崴伤了脚。

从前奶奶背着春德翻山,如今春德背着她重新走过。奶奶说不要怪小吴,要不是他最后托派出所的朋友打听,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杭州去。小吴最多是有点嘴笨,却从小就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

春德当然知道,所以恩怨分明地又请了吴家人下馆子海吃。吴智强的儿子人小鬼大,因为喜欢一个动漫反派人物和父亲争论不休:“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辛巴。”

吴智强喝道:“我管你啊?我是木法沙,我是你爸!”饭毕父子二人朝春德鞠躬道谢,春德由衷推辞:“哈哈,不客气,我活该的。”吴太太纵声大笑。

这样俗世的喧嚣的温暖,她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羡慕得几乎生出畏惧。

7

三十二岁那年春德成为团队主管,拥有挑选项目权力的同时却丧失了挑选相亲对象的资格。牵红线的人对春德说:“你要是再年轻几岁,或许还有你端着的份儿。听姨的劝,眼光别太高,人贵自知,要知道忍受和凑合。”

春德却不是这样理解的。奶奶忍受过命运的跌宕,而她也和自身的平凡努力地凑合着。事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知其不可而为。她们都有不变的寄托和坚持,很心安,坦坦荡荡。

她没再考虑相亲的事,也从心底接纳了这个事实。春江的妻子又生了个大胖小子,春深也有了可爱的女儿。过年的时候一群娃娃围着春德叫表姨,叫姑婆,她儿孙满堂似地给每人都包了压岁。

可能是沾了孩子们的光,不久之后春德就认识了一位孩子似的年轻人。年轻人很有意思,名叫何适,在看到合同签名之前春德一度怀疑这个名字是编的。何适是一家外资公司的项目合作人,喜欢日漫却以为樱桃小丸子姓樱桃,千里迢迢给春德带回一盒点心却不知不觉间自己吃掉。春德和少女们都迷恋他的脸,半混血的五官帅得像一场诈骗。

人贵自知,所以春德并未当真,但何适无处不在。他很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真,莽撞却不让人觉得冒犯。你年纪大?我也不小哇。穷?我爸妈也在国外打苦工呢。你的痘印像睡午觉脸贴在草席上的迷糊小孩,很可爱。你也夸夸我好不好?

春德捧心称赞:“你长得好像罗伯特·帕丁森。”

“可上次你明明说我像还在百老汇的裘德洛!”

“啊哈,他俩不像吗……呃,所以我是在夸你永远都很年轻……”

惊蛰春雷倏遽然一声响,是何适飞快地啄在她唇上。

因为家人都在国外,何适顺理成章地黏着春德回老家过年。他的造访更像惊雷,亲戚们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但还是全被炸了出来。奶奶欢喜到有些惶恐,又要去买菜,何适一句话便轻轻将她推回来:“奶奶年夜饭别做太多,我不想正月十五之前都在吃剩菜。”春德心想这可真是扮猪吃老虎,读得懂《罪与罚》的人未必不喜欢安徒生,何先生大智若愚啊。

堂婶抛弃了抱怨亲家时那副殖民地原住民的神态,翻身做主人地拉着表姑问出了连珠炮:“听说小何的爸妈在国外?”

“对,在以色列。”

“哎哟,那里打工是不是很挣钱?”

“还好还好。”

“那做的什么工种?”

“他们都是大学教授。”

春德一副不可置信的尴尬神情,表姑笑着推了推她的手:“真是外国的大学教授啊,我们都以为小德吹牛呢!”

借着洗菜的由头春德将何适拖到厨房:“你不是说你爸妈在中东挖矿吗!”

“没错啊,他们在特拉维夫大学研究挖比特币的算法,俗称挖矿。”

春德瞪大眼睛脑袋后仰,没想到她的虚荣是山寨品的山寨,居然歪打正着、负负得正了。何适的双手宠孩子一样捧住春德的颊,像那年糊在吴智强脸上的“大大”泡泡糖,有种质朴的甜和暖。

堂婶他们回家之前一直打趣他俩:“那真是我们小德高攀啦,小何长这么帅可不能动歪心思哦!”

远房亲戚真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他们偶尔阻止你过得不好,但又极不希望你过得比他们好。阻止是实际行为,不希望却仅仅停留在想象层面,所以你还得承认他们总体是向善的。何适一力降十会地笑应:“我远不如小德有趣,只是恰好比较英俊。”

睡前点线香的时候,奶奶对家人失礼的提问向何适致歉:“人的眼界不会超过自己的一生,农村人半截身子都埋在土地里……”

春德嘿道:“头朝下埋的。”

何适终于不装傻了,憋了一天的笑差点掀飞老宅破旧的房梁。

8

春德嫁给何适的前一天,表叔还在向奶奶表示担忧:“小何这人不像踏实过日子的,我们都觉得不如从前的小郭。”

乡下的老人好像一辈子就一百句话轮着说,他们的口齿是包了浆的古玩,磕碰着从来如此的规则。但是陈规就是用来打破。

婚礼致辞时何适和爸妈握完手,对奶奶说:“奶奶,谢谢您是春德的奶奶。”宾客们笑他的话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春德认为此话尽在不言中,暗暗夸了两个人,她挺得意,很满意。

春德生大女儿的时候不太顺利,奶奶照顾她月子周到细心,自己却病得毫不经意。她和荔枝树都老了。二女儿出生后春德便半赋闲在家,盯项目之余陪着奶奶在菜园旁栽种黑醋栗灌木、山百合和野玫瑰,围成新篱笆。两个小女孩爱得不得了,钻来钻去捉迷藏。

何适每周末都回来,伏在地上给女儿当马骑,却比女儿更开心。春德笑他比孩子还幼稚,他不以为然:“那以后我给她俩当儿子。”

奶奶打毛衣的细针倏地停住,像是她的时针也停在某时某刻。她怔怔地说:“我小时候……父亲好像也这样驮过我。”

奶奶病倒在她八十四岁的冬天,卧床期间多亏堂伯堂婶他们频繁走动,老人郁郁的心没空去思考消极的事情。春德从前总以为奶奶顶喜欢新鲜事物,但这样的人也许最恋旧。有时候反义词比近义词还要近。春德也发现自己从不介意认识新人,其实是因为这样才可以把许多旧话翻出来再说一遍、两遍、很多遍。

每个人都是过去的自己,也是新的自己。反复翻晒的人生,总有历久弥新的故事。

奶奶弥留之际,反复将春德的两个女儿认错。而春德看奶奶,竟也在她脸上看出了曾祖母的痕迹。世间成年人的面孔各异,但婴孩和老人的长相却趋同于一致,难以分辨。大抵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先从混沌走向明朗,再渐渐重归朦胧。

春德忽然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并不是那句最有名的“今已亭亭如盖矣”,而是归有光的母亲会在子女哭泣时问:“儿寒乎?欲食乎?”仿佛很多年前有位老人隔着门槛问她是不是冷了,是不是饿了。春德一直以为那声音是奶奶,原来却是曾祖母。

奶奶一直撑到元宵节后才合眼,为的是不想让孩子以后没法好好过年。她的遗物只有家书一封,随着她一起入葬。没人知道那封信写了什么,但春德知道那一定是爷爷留给奶奶的灵葫咒,她这辈子都很努力乐观地活着。

后来某年清明,春德带着丈夫孩子回国扫墓,遇到了从法国阿尔萨斯来的客人。是奶奶大姐的后人,他们一直在找失散的亲眷。

“我外祖母终生都在后悔没把小妹洛洛一起带出去,害她受苦一生。”碧眼黑发的中年人用流利的粤普表达悲戚,可奶奶一生都没有抱怨过苦。春德总觉得奶奶的好处没有遗传给自己,但奶奶其实给了她更宝贵的东西。

她抱着女儿与丈夫并肩走在回去的山林,茸茸的蒲公英拂过荔枝树叶如素手拨动排钟风铃,清热解毒、乌发壮骨的蒲公英,避寒邪、止腹痛的荔枝核。是这样蓬勃的生命力。

奶奶只有一句话说错了,人的眼界未必不能长过一生。小女孩们挣扎着逃脱父母怀抱,即便跌跌撞撞却还是坚持步行踏青,亲看那旧芽发新草,春风吹又生。

春天不再是那一年的春天,却依旧是春天。

她比她的一生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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