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老师

李和铮一手拎着沉重的电脑包,一手端着泡着了陈皮西洋参养生茶的保温杯,一瘸一拐地穿行在赶课的学生中间。

北方的寒假结束在还不温暖的时候,寒风依然萧瑟,长走廊的窗外满是尖锐的枯枝。

李和铮虽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前些年驻扎在非洲和中东,习惯了热带雨林气候的潮湿和热带沙漠气候的干旱,乍然回到会吹季风的寒冬里,只觉得膝盖上的旧伤快被冻成老寒腿。

新闻传播学院也算半个艺术类学院,走廊上来往的学生们各个儿朝气蓬勃,很多人都穿着李和铮看不大懂的新潮服饰,知晓“亚文化”和亲眼见到并理解它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混在这些孩子里,穿一件旧旧的黑色羽绒服、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的李和铮,实在是格格不入。189的身高扛摄像机的时候很好用,这会儿就显得人高马大不聪明,又因为一条腿瘸,脚步受力不均衡,大头靴厚实的靴底在走廊中咣咣响。

但李和铮实在是无暇顾及这些孩子们林林总总的目光,翻手腕看表,距离打铃还有一分钟,他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没看到自己应该去的教室,才发现自己少上一层楼。

让一个瘸子狂奔起来不太现实,李和铮只能认命地接受这个事实:32岁了,回母校任职选修课讲师的第一天,迟到了。

真是呆得令人发指。

好在大二的学生们还远远不到“被学业压力搞得很老实”的时候,再加上他这门归属在《国际新闻传播》课程下的《战地报道实务》,是这学期刚开的新课,选修课等于水课等于混学分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何苦与学生们互相为难。

因此,也有几个孩子和他一起在迟到四分钟后一起进教室,学生仰头发现他是老师,格外尴尬地赔笑打招呼说“老师好”,缓解了他一些尴尬。

不尴尬了的李和铮瘸着迈上讲台,把电脑包duang上讲桌,放下杯子,拉开羽绒服的拉链露出里面的黑色圆领毛衣,抬头对上一张张年少且明亮的脸,定了定神,轻轻地舒了口气。

“嗨。”很不老师的开场白,他一只手下意识地抄进牛仔裤的裤兜,习惯性地让有旧伤的腿不受力,身子一歪,站得很是潇洒。

大约是孩子们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许多人都像小狐獴一样坐直了身。李和铮第一次站上讲台,迎上这种关注,感到那么一捏捏的满足。

他倒是自己知道自己长得还不算赖。他老娘是个混血美人,给了他四分之一雅利安人的血统,比亚裔的轮廓深,眉骨高鼻子挺睫毛长,一双眼珠儿像有病似的发铁灰。皮肤也是,学生时代白得吓人,光看造型,挺受欢迎。

不过在赤道国家待了几年后,他证明了这世界上没有晒不黑的皮肤。高眉骨保护了他眼睛没被流弹碎片炸瞎,卡在上面留了道疤,换了个断眉,有点野。

——两鬓有早白发、端着保温杯的年轻叔叔再野也野不到哪儿去。

李和铮环视一圈学生,冲他们笑笑,简单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李和铮,你们愿意的叫老师,不愿意的叫老李,都可以。咱一周见一面,周周都见面,希望能相处和睦,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别欺负我。”

天呐,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说这种话,好多人抿嘴偷笑。

有消息灵通的主动举手提问:“老李,听说您原来是战地记者,是真的吗?”

同学们小面积地哗然,李和铮点点头,承认了:“行,你还挺有触角的,以后就业不往娱记方向走吧?”

“开玩笑,狗仔多挣钱啊!”

大家哈哈一笑,气氛放松下来,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的年轻叔叔总是受欢迎的,何况“战地记者”四个字的含金量勾起了这群孩子们的兴趣,一个个都巴巴儿地望着他,七嘴八舌地“哇”来“哇”去。

李和铮在这些注视下掏出巨大的电脑,又duang一声,继续掏,掏出来的证件都举起来展示:“我在咱们学校时的学生证,我是老师哥了,我读的时候咱院还只是新闻系。喏,我记者证。还有这个,战区准入许可证,看看。”

这回大家真是沸腾了,谁说这课水了?纷纷身子前倾,老师长老李短的,你一句我一句地,李和铮一个字儿都听不清楚。

他打开电脑,冲他们摊手,笑得很是无奈:“劳驾,哪位帮我接一下这个投屏?”

很快,投屏上放了一个极简的ppt,纯粹的白底黑字,显得战地报道这几个字格外有分量,配上眼前这个真实地进出过战区的记者老师,整个教室里不由地升起一阵肃穆,大家都安静下来。

最闲适的还是李老师本人,他撑着讲桌站,外套脱掉毛衣袖子也撸起来,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精壮小臂。小臂比脸白,上面有弹孔圆形疤,也有长长的刀疤增生虬结着,实打实的从枪林弹雨中活着出来的痕迹。

——坐在第一排的两个男生都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撤身,雄性的圈地排他意识是本能,这会儿都感受到了沉淀过的成熟男性不显山不露水的压迫感。哪怕李和铮看起来再随和,经历说不了谎,气场说不了谎。

李和铮倒是没注意到他们在搞什么,把他简陋的ppt翻到下一页:“这是我这门课主要的教学内容和时间进程,你们自己拍个照吧。我先说好,我这人比较讲公平,做不出捞一个不捞另一个的事,所以谁都不捞。期中考不划重点,我随机出题,期末考也没考试范围,就是一整门。”

孩子们有的暗戳戳交换眼神:水课碰上严师,可严师又帅又牛叉,一时不知是好是坏。

李和铮看看大家差不多都举起手机拍过照了,反手屈指敲了敲讲桌,又给出一个微笑:“实话实说,战地报道这件事,很多东西都不在课本里,也不是在课堂上我能讲清楚的,所以我没订书,你们要做笔记。你们都是新闻生,选题切入、信息采集、情境分析、沟通技巧这些东西你们主课都学都讲,所以我也不会多说——哦,但我会考到。”

这下就很坏了!学生们目瞪口呆。

李和铮对于自己第一次上讲台就能把这些小孩儿麻辣到颇为满意,把ppt翻到下一页,上面是著名的战地摄影作品《饥饿的苏丹》:“这门课,我们就从这个全世界的新闻界、乃至所有会看新闻的人,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的,战地报道的道德困境开始讲——当你面前有一个濒死的小孩,你是该先把她救起来,还是先按下快门?”

换来一片沉默。

很快,这些全媒体时代都习惯上课拍课件顺便玩手机的大学生们,纷纷掏出笔和本,没带的互相借,在翻本撕纸声后,拔下了笔帽。

——————

教学初体验的李和铮老师讲了个口干舌燥,喝完了一整杯养生茶,只觉得脑顶都冒烟。

他拖着瘸腿下楼,挤在往食堂去的人潮中,叹了口气。

还在环赤道上出生入死的时候,为了最猛烈的战况和最即时的时效,肾上腺素飙升,真是舍生忘死般地扛着相机冲进战区。这会儿全身都是又懒又废的骨头,上一百分钟的课去了半条命。

但不得不说,当老师的成就感和写战地报道的成就感完全不一样。站在这一方安全的讲台上,既能将自己的所学所用传递出去,做点有用的事,看着后辈踏上他曾走过的路,又——不会出人命。

总体来说,对于已经开始的人生新篇章,李和铮还是非常知足的。

他瘸习惯了,走路不算慢,混在人群中没那么显眼。只是,身为战地记者的敏锐还在他身上,子弹都能躲过的人,自然能注意到两点钟方向有人举起手机偷拍他。

李和铮不在意地看过去,看到两个短头发的女生瞬间收起手机,对视后,有点心虚地朝他龇牙笑。

年轻人精力旺盛是好事,谁不爱聊八卦。学校的论坛在天涯时代就建了,一直有计算机学院的代代相传地维护着,服务器极其强大。他也有号,有一次在刚果盆地里热得发慌,喝不到干净的水,闪起微弱的思乡之情,鬼使神差地尝试着登这个校园内部论坛,竟然还登进去了。

李和铮自认为自己前战地记者的经历有一定的话题度,不用猜也知道,马上就能在论坛里看见自己的大名和相关的帖子,还有对他“不捞人”言论的匿名骂,都是人之常情。

鬼门关里爬回来的人,什么没见过?早变得波澜不惊。

即将成为校园红人的老学长,从容地瘸着站到学生食堂热门窗口的队尾,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老师了,可以去职工食堂吃饭。

算了,懒得走,是饭就行,不在乎环境。说得好像没吃过干净又卫生的手抓饭似的。

只不过,往这人声鼎沸的场景一站,陌生的熟悉感是相似蒙太奇,一张几乎已经模糊了脸在眼前一闪而逝。

李和铮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那是谁的脸,提着包自然下垂的手臂肌肉紧了下,又放松。

强共情是天赋也是惩罚,让人能书写,也让人不敢书写。为了确保一篇篇通向全世界的新闻视角不受任何干扰,也为了保护自我不被一桩桩残酷战争中的生离死别击破,别说共情了,李和铮几乎可以说是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封闭了。

端着相机在战火中不允许害怕,人类在眼前被炸成碎片不允许哭泣,收到家书时不要过多的想念,还有爱情——遥远的爱情。

李和铮的嘴角勾起了自嘲的弧度,遥远吗,何为遥远。十年弹指一挥间,撕心裂肺的海誓山盟早消散成了尘沙,爱呀恨呀的早都化掉了。

世事变迁不停歇,人心最是易变,时间又不等人,他都——长白头发了。

李老师迅速停止自己的伤春悲秋,小叔叔的年纪太多愁善感容易变油腻,多少还要在年轻人中混,他断然不想成为别人眼里的“中登”。

包沉,单手端着餐盘,人多的时候瘸腿的存在感更明显,李和铮不紧不慢地走着,寻找着空桌子。

他朝门口走,十多米外厚重的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很打眼的人。

大冬天的穿了一身白,这天气,穿羊绒大衣肯定冷的吧。李和铮不经意地抬眼看,与那人看起来冷冰冰的无框眼镜下、一双线条柔和的杏眼对了个正着。

李和铮顿在原地,不动了。

过了几秒,或者十几秒,十多米外的骆弥生慢慢放下了一直抓在手中的门帘,给那些投来诧异目光的学生让开路,往前走了两步,不知该作何反应,修长的手指看似镇定地推了推眼镜。

他们对视着,李和铮瞬间扣紧餐盘的指节卸了力,遥远地对着遥远的骆弥生点了点头。

又是几秒或十几秒,在来往的人群注意到有两个人站着发呆之前,骆弥生沉默着,朝李和铮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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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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