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到了十二月时,穷人身上的褴褛衣衫已经抵御不了凌冽的寒气。
“路有冻死骨”再也不是纸面上一句远隔岁月的诗句,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就在眼前。
每次柯小禾带着离离外出时,都不敢踏入那些狭窄的小巷,担心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会突然露出一双冻得发紫、扭曲的脚。
在天气还暖和的时候,人力车夫还能不紧不慢的等活,也勉强可以与电车和平相处。但是寒冬腊月,不拉车不仅意味着赚不到钱,而是有可能当日都过不去。
那天闹出了个特别大的新闻,有个外国人乘坐人力车去看电影,原本想着散场太晚叫不到车,就让车夫稍微等等,没想到出来的时候,车夫已经冻死在自己的车前,厚雪覆盖的地面上。
事件引发了整个华北地区人力车夫的极度愤怒,几个大城市纷纷发生了大规模的抗议行动,然而当局却只关注表面的稳定,努力想要压低这件事情的影响,他们派出警察严防死守在街头,要求电车公司给人力车让行。
接连半月事态无法平息,今日终于发了文书要求电车公司暂停运营。
柯小禾气愤无比,她冲徐以秾叫嚷,“这关电车公司什么事?政府不当人干嘛拿我们电车公司开刀?”
徐以秾看着她在屋中走来走去的发火,下官过来想要报告也被他挡住了。
下官只好站一边等着自家长官夫人抱怨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这么多钱呢,为什么不能给人力车夫点福利?成天打仗,物价涨的飞快,车夫拉一天还不够一个人吃一顿的,这才是重点,关我们电车公司屁事!”
“就知道稳稳稳,矛盾都不解决,怪不得会闹革命呢!”
下官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声引起了柯小禾的注意,她问徐以秾,“你们军部不是现在权势滔天嘛,能去让市政府把这个命令撤了吗?”
徐以秾无奈地说:“你从哪里听的权势滔天,我们是军人又不是军阀……”
“换汤不换药嘛。”
下官低声咳嗽,徐以秾叹了口气,换个话题想缓和气氛:“这次大捷,南X要我们都去那边过年。”
柯小禾立马不开心,“你想跑!临阵脱逃!”
徐以秾拉住她指向自己的手,将她拖入怀中,说:“你也要去。”
“不去。”
“X夫人想见你,”
“想见我来这找我呗,我忙得很。”柯小禾十分不屑的翻个白眼。
徐以秾笑了起来,说:“权势滔天的是他们,你不是想撤了这个令吗,南京才能管北平。”
“噢,对了!”柯小禾忽然想起来,“你去年说的让外三营那帮小子都去陆军学校的呢,怎么没动静了?”
徐以秾面色变了变,他对柯小禾坦白,“我在陆军学校的职位被撤了,无权过问军校事务。”
“是柯怀思吗?”柯小禾犹豫着问道。
徐以秾摇头,“正常职务变动,与长官无关。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把名单递上去了。”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与柯家断了关系,柯小禾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什么不便,她忘记了徐以秾才是身处事件中心的那个。
不管徐以秾愿意不愿意,他身上柯家的标签就像皮肤上洗除不掉的刺青,现在柯怀思与他还没有公开决裂,但已经有人开始在背后猜测他们的关系。
在公事与私人关系上,自然也会开始站队,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徐以秾明白他之前从柯家得了多少利,在这之后都会还回去,不过他不在乎。
柯小禾忽然间换了个语气,跳起来说:“那去南京我要穿什么呢?能穿旗袍吗?我要是太好看了,X夫人不会生气吧?”
茶里茶气的发言让徐以秾和下官都笑了起来。
说是过年,但晚宴日期竟然是定在了圣诞节,柯小禾一看这个日子就知道是去过平安夜的,她临出发前买了一份礼物,找了红色的春联纸头包好,又打了个蝴蝶结,看着跟橱窗里摆设的没有感**彩的圣诞风礼物一模一样。
南京没有北平这么冷,她开心的脱去冬装,旗袍外只穿了一件浅绿的军用斗篷。
在政府厅前拍照的时候,关防长官的太太不住回头看她,还问她冷不冷,柯小禾开心的笑着摇头。
拍完第一件事就是缠着徐以秾去吃盐水鸭,别人下午都是在官厅里好好呆着,联络感情陪着说话,只有这两人不顾官场礼仪,偷跑出去,一通乱玩,直到晚上五点多才赶回来。
柯小禾挽着徐以秾走到官厅台阶下的时候,正好遇着一帮人从里面出来,官员们带着各自的夫人,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位年轻的夫人。
她盘着利落的头发,身着黑底白条纹长袖旗袍,并不修身却也不臃肿,外罩一件开衫,寒冷的天气里,放目望去只有柯小禾与她一样穿的这么少。
她们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柯小禾给了她一个微笑,她也回应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侧身走过。
“她是谁啊?”柯小禾转头问徐以秾。
这才发现徐以秾才把敬礼的手放下,他说:“X夫人啊。”
“WHAT?!”柯小禾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上了车后,她又问去哪里,徐以秾说:“中陵。”
“WHAT?!”柯小禾恐怖地问,“不是我不尊重,是这么晚了你们要去祭拜啊?”
“下午他们去祭拜过了,你不是拉着我吃盐水鸭去了吗。”徐以秾说。
“罪过罪过……那现在去干嘛?”
“晚宴,吃饭,”徐以秾说,“噢,是去小红山官邸,才造好的。”
这么好听的名字,柯小禾是第一次听到,可是等从车上下来,她抬头一看眼前这座三层建筑这么眼熟,她春游也来,暑假也去的地方。
“什么小红山,这不美X宫嘛!”
所有人唰的一下全部把目光集中到了柯小禾身上,柯小禾吓了一跳,“你们看我干吗,这里不是美龄宫吗?”声音中带着不解。
徐以秾把柯小禾拉到一边,等所有人都进的差不多了才准备进去。
后面走来两个身着军装的男子,他们皱着眉头,逼近徐以秾,面上写满了严肃,但语气却是在开玩笑。
“徐以秾你这么搞,显得我们很被动啊!”
徐以秾只能耸肩,“我是真的不知道……”
“得了吧,你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
另一个忽然反应过来,“等会,人家真能知道,他老婆是柯家的。”
几人一阵尴尬,找了个话题岔开了。
晚宴开始前,徐以秾与同僚说话,柯小禾百无聊赖地端着香槟对着窗外发呆。
冬夜的中陵真的好美。山峦连绵,孤独而又凛冽,其间的历史感和自然感就像一副油画。
她把酒杯缓缓举起,对着窗外深邃的夜空,她透过琥珀色酒液向外看去。酒液的色泽和外面的天空相互融合,交叠出一片奇妙的色彩,青黄交接,犹如生命在流转,繁茂一片。
“好看吗?”
一抹柔和却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柯小禾的凝视,转头,她看见了X夫人。
“你好。”
柯小禾礼貌地向她伸出手,两人的手掌轻握,然后自然地放开。
X夫人眼若秋水,上下打量着她说:“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柯家认养的女孩吗?”
柯小禾联想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还真挺像是认养的,她耸了耸肩,一副美剧女主调调的漫不经心,
“随便吧,反正我现在也不姓柯了。”随着话音,她猛地将香槟一饮而尽。
“好,我喜欢,反正姓名都是虚的。”
柯小禾看着她说,“我的虚,您的可不虚,响当当啊。”语气中带着嘲讽。
“怎么不虚了,我的名字也是改来改去的,哪个喜欢就改成哪个,反正就是和我没关系。”这位年轻的夫人悠然地靠在窗台上,迅速打开窗户,冬风猛烈地灌了进来。她看着那些开始发抖的人,与柯小禾相视而笑。
徐以秾一直在注意这边的动静,趁空走了过来,先严肃地敬了个礼。
“你们怎么了?怀思说什么都不肯来,我说汉卿也来的,他说不关他的事,噢,宋弗还好吗?那小子从小就不安分,成天吵着要参军,我说我们宋家就你这么一个少爷,别成天瞎胡闹。”
徐以秾笑着说:“他的成绩都很好,实战也好,我走的时候已经是班长了。”
“哎,还是得送美国去,对了,空军怎么总发展不起来?”
徐以秾说,“钱不够啊,夫人。”
“你们陆军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吃的掉,省着点花,之后我会建议优先供空军,你一定帮我说话。”
“是,夫人。”徐以秾点头答应。
“礼物我很喜欢的,都多少年没看到Merry Christmas这几个词了,你太太挑的吧?”顿了顿,这位年轻的夫人目光流连在徐以秾的脸上,语重心长的劝道,“别跟怀思闹了,本事大了,大家反而撕破脸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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