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我说一句,你虽然是毁容了,可是能看出你家男人是真心实意对你好,拼上一条命也要挡在你跟前......
“是,他是残废了,比不上正常男人,可我从没见过这样豁达的男人,当初出事儿之后,他可是闹着要跟你离婚的,想着你还年轻还可以另找个好婆家,要不是发现怀上了孩子,说不定你还拗不过他,还真得把婚离了......
“......这孩子也都改来跟你姓,还是你命好啊。他想得是真周全,方方面面都替你打算好了,可惜啊,你俩缘分浅!
“......呵,我家男人,我家什么男人?只会在外人面前装得个好人模样,其实是怎么个黑心肠的人只有我最清楚!我这眼睛怎么瞎的你不知道?!哦......是,你年轻,嫁过来晚,不清楚事情......哼,我这只眼睛是被他拿枪打瞎的!就为了让我嫁给他,怕我看不上他嫁给别人,就拿气|枪给我左眼打瞎了!
“......可是我能怎么办啊,我那时候早怀上他的种了!蒋得财这个烂人,我知道肯定是他管不住下身去勾搭裴葭伊,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能离婚呀,我离婚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孩子不能没有爹啊!更何况,更何况我娘家根本不准我回去,说我回去就是给夫家抛弃的破鞋,是给他们丢人!
“......我是对不起裴老师,可是她跟我不一样,她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又年轻又漂亮,家里有钱有势,她就是被骂狠了,不在我们这个地方待了也能过得很好啊!不对,是过得更好,她本就不该来这里,她命好。可是我不一样,我不行,我离开这里哪儿也去不了,我没有活路啊。我这辈子只能死在他蒋家,这是我的命......
“......我羡慕你...彭菊,我好羡慕你......”
裴非沉默着,蹲在地上,一只膝盖触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彭景。
半晌,在听到房间里传出其他动静的时候,轻柔地摸了摸彭景的头,从兜里掏出一把刚去小卖铺买的大白兔奶糖放在她手心里,起身走到大门外。
在他前脚刚走不久,房间门便打开了,里面走出来蒋妈有些臃肿的身影。她站在门前没有着急离开,就藏匿在堂屋的阴影里。
左眼的眼眶里,那只青灰色的玻璃体随着视线轻轻晃动,眨眼便落下泪来。
......
过了傍晚,天色几乎黑尽了。蓝黑色的天上灰蒙蒙的,阴云密布。时不时刮起一阵风,风里夹杂着潮湿的土腥气,闻着味道就知道快要下雨了。
裴非一个人走在黄毛家门前的那条土路上,这条路有一截路面凹凸不平,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车辙印。路上来往的人很多,忙着搬家伙什替李将才办丧事。熙熙攘攘的人影在小路上排成一排,抬桌子的,端板凳的,两个人抬一只竹筐,碗在竹筐里首尾相接码成一条蜿蜒的蛇。
裴非心情复杂地从蚂蚁搬家似的队伍里挤出去,出了路口,走上主道,看见主路那头,一个人拉着辆架子车,周围跟着几个人帮忙推。有两个同龄人他见过,和黄毛赌牌的时候,他俩站在黄毛身后。
架子车朝他这边赶来,越来越近。他看见车上好像躺着一个人。裴非站在原地,心脏不知缘由地加速跳起来。天上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耳边轰隆一声雷响,架子车路过他身边,他看清了车上的人。
那人左腿高位截肢,断口处缠着厚厚的纱布,浸出些血来。两只手臂缠着纱布,左手打了石膏,右手抬起来盖着脸,左边脸颊大面积擦伤。一头显眼的黄毛被胡乱剃掉半边,裸露的头皮上也缠着纱布,戴了白色的医用发网。
他们推着架子车跑,路过裴非身旁时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
天上滴滴答答下起雨来,雨滴砸在地上激荡起灰尘,霎时便染黑了路面。裴非站在主路上,任由雨淋湿他全身。
他想不起躲雨,只是站着,睁大了眼睛。
·
外面下起大雨。裴非说要去看看彭景,到现在还没回来。熊垣望了望天色,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起身拿了两把伞,出门去接裴非。
走到半路上,遇见裴非失魂落魄地走在雨里,浑身都湿透了。他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替他撑伞,有些生气,“小舅舅,你怎么不等雨停再走?他们也不给你拿把伞,让你淋着雨回来。”
裴非站在伞下,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颌,一滴滴落在熊垣撑伞的手上。他垂眼看着熊垣,眼眶有些发红,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刺激的。过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哑,“我......我刚刚,看见黄毛了。”
熊垣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拉黄毛的架子车从家门口经过的时候,他也看到了。
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有人看到黄毛受伤,拉着他们问情况。说是黄毛听说他爸出事了,跟理发店里的人借了辆自行车,坚持要赶回来。三十里山路,正常速度骑回来怎么也要一两个小时。他一路狂蹬,才骑了二十来分钟就骑了十几公里,经过路口的时候被下坡的大货车撞飞,左腿被前轮后轮碾压了两遍。万幸人摔下去是斜着的,没有碾到上半身,这才捡回一条命。
李将才才刚去世,他儿子也跟着出事。彭菊自己也受着伤,要是看到儿子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受多大的打击。
裴非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出现黄毛被截肢的左腿,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人被炸死,亲眼见到刚被截肢的伤口。被截肢的还是他认识的人,他刚起过冲突不久的人。他心里害怕极了,无名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大脑。他害怕得想逃。
忽然,他想起什么,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说着:“......不对,不对。”随即转身往回跑,往黄毛家的方向跑。
裴非跑上土路,两条腿发软,跑起来像踩在稻草堆里一样东倒西歪。鞋子踩进泥坑里,脏水溅得他两只裤脚都是泥。气喘吁吁地跑进门里,看到他们在地上铺了块白孝布,把黄毛打横放在李将才的灵堂面前,有老人正在用孝布替他缠头。
裴非一身狼狈地站在门口,冲他们喊,“你们在干什么,快把他送回医院去,伤口感染会出人命的!”
送黄毛回来的两个男生冲过来,推搡裴非出去。他们哭得不像样,嘴里怒骂,“滚开,彭哥连他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想回来守丧尽孝道有什么错,你不知道他在医院里哭得多伤心!”
“所以你们就把他从医院偷出来?”裴非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气得大喊:“他要是伤口感染死了,你们付得起责吗?”
“滚开,滚!不需要你说教,不需要你操心,你这个冷血动物,白眼狼!要是你爸死了,你难道能安心在医院里躺着?!”
裴非一拳砸在对方脸上,两个人动起手来。周围的大人上前把他们拉开。
他们皱着眉头,目光鄙夷地看着裴非,“你别瞎掺和别人的事,他爸死了,儿子回来守丧天经地义,等他出院才回来,他爸早下葬了,一面都见不着!都是因为你彭正根本不会出事,他要是没有辍学去打工,怎么可能被车撞!”
“对,都是你害得他在学校混不下去才去打工,他要是好好在学校读书,今天就会在田里帮忙,怎么可能出车祸,怎么可能被截肢。”
“彭正守孝道,有善心,人死如灯灭,这可是天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回来看一眼啊。他可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得回来主持丧事,给李将才拿遗像。你害得他没有书读,还害他变成残疾,难道还要让他背上不孝的骂名吗?”
“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啊,不在爹妈面前伺候,背井离乡。你就是见不得他比你有孝心。赶紧滚回家去,别在这儿讨人厌!熊垣你也是,你可不能被他带坏了,老熊就你一个儿子,成了他这样的白眼狼还怎么活。别哪天你也抛下你爸,跟他跑到大城市去,再也不回来了!”
裴非被这番扭曲荒唐的言论气得脑子发懵,手指发抖,耳朵里一阵阵嗡鸣。眼前天旋地转,晕得他想吐。
追上来的熊垣拨开人群冲上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护着他想往外走。裴非被带着走了两步,脑子稍微缓过来一点,挣开熊垣的手,走到门口,看着地上躺着的黄毛,不肯放弃地劝说他,“你刚动了手术,必须在无菌环境休养。这里没有大医院,医疗水平不高,要是伤口感染了很容易出事的。”
从他进来,黄毛一直用右手遮着脸,这会儿缓缓放下手,露出左脸严重的擦伤,脸颊上几乎平了一块。他微微仰起头,和裴非对视,眼下有明显的淤青,“我自己都是细菌,上哪儿找无菌环境?”
裴非恨铁不成钢地捏紧了拳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点都不重视自己的伤,根本进不进话,“你要是死了,你妈她该怎么办?”
黄毛嗤笑出声,右手指了指自己,语气和神情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我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彭菊脸上和手上缠着纱布,坐在一旁的角落里,捂着脸流泪。听见他们的对话,哭得不能自已,嗓音破碎地哑声说着:“我想死......我想死。”
大黄狗坐起来,两只前爪扒拉彭菊的手,眼眶湿润,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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