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得未曾有(2)

云行之不满地叨叨:“这么晚了,她怎么又来。给人知道了又要害郎主被编排。”

“算了,她此刻来必然是有事。我去见她。”

话毕,李翩撑着书案站了起来,才走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对鸣蝉说:“去把我的红纱衣拿来。”

云行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嚷道:“外面好冷的!你的腿……”

李翩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

云行之看着他脱下裘皮袄子,披上红衫,缓慢地走出房门,也不好再说什么。

*

出了西厢,外边就是这宅子的内院。

内院很空,什么摆设都没。

江南人家总爱弄些小桥流水,河西的贵胄们也附庸风雅,喜欢弄些山石花木摆在庭院里,最初李翩也想过要不要布置一下,至少放上两缸水莲花,可后来想想又作罢。

——无也没什么不好。有始于无,无才是一切的开始。

今夜天色阴沉,无星亦无月。

李翩一个人缓步穿过内院,经过垂花门,向外书斋走去。

身前身后都是厢房,都燃着灯烛,偏他一人走在前后都不沾的黑暗里。

纱衣被风吹起,仿佛暗夜中一抹濒死的红。

*

外书斋设在前院,是李翩日常待客之所。

仍旧是没什么布置,一张茶案,几张锦裀,几个书箧,外加两个三足几,简直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只是纵然如此,也还是逃不过被人背后议论的宿命,说凉州君是惺惺作态,金银珠宝恐怕全都藏起来了吧。

此刻,胡绥儿一个人跪坐于外书斋的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看起来似乎十分伤感。

身后传来很轻很缓的脚步声。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胡绥儿没回头,也没起身行礼,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温柔地说:“你来了。”

“胡小娘子乃小凉公身边人,三不五时深夜造访鹿脊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李翩立在胡绥儿身后不远处,语气平淡。

胡绥儿听了这话从锦裀上站起来,转身与李翩面对面,一脸委屈的样子:“凉州君好狠的心,揣着明白装糊涂。”

话音刚落,李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胡绥儿快步走向自己,一把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将那只手用力按在她胸前。

李翩被胡绥儿这鲁莽的举动弄得惊慌失措,他想将手抽出来,刚一动就被胡绥儿再次用力按住。

胡绥儿来的时候外边原本罩了件裘袄,进门嫌热,就把裘袄脱了,此刻只穿一身单薄的雾青广袖襦。

手按在胸前,隐约能透过那襦衣感受到身体的温热。

“这颗心太疼了,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稍不提防就没完没了。我控制不住,所以只能来找你。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才能好受些。”

这话说得深情款款,她那双泛着浅金的眼睛也雾蒙蒙的。

李翩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的手仍被胡绥儿抓着按在她胸前,隔着衣衫和肌骨,那里有一颗心日日夜夜跳动着,不算激烈,却温热而有力量。

“绥儿,把东西还给别人吧。”许久之后,李翩轻声说。

“不,”胡绥儿赌气般抬眼看着李翩,“我们都是自愿的,凭什么让我还,又不是我强取豪夺!”

李翩猛一用力,将手从胡绥儿掌心抽了出来,转身背对着她。

“你既然觉得这么痛苦,又何必呢……”

“我好奇不行吗?我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感受那些我从未感受过的情思。”

说这话时,胡绥儿面上的委屈和相思哀愁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

“那你慢慢感受,”李翩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夜深了,胡小娘子请回。”

哪知胡绥儿非但没走却一屁股坐在了锦裀上,仰头看着李翩,问道:“你就不想知道她说什么吗?”

“不想。”李翩见她就是赖着不肯走,干脆一甩袖子,你不走我走。

胡绥儿从锦裀上一跃而起,冲着李翩的背影喊道:“她说她想你!”

果然不出所料,李翩离去的脚步猛地定在了原地。

胡绥儿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又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她快步转到李翩面前,本想嘲讽几句,却见李翩痛苦地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将一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吞咽下去。

那些情绪像刀,可哪怕真的是刀,也要一刀一刀咽下去才行。

胡绥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忍,摆摆手:“罢了罢了,看你这么难受……要不这样吧,反正我耍也耍够了,她要是愿意,就把我的东西拿回来,我们好聚好散。”

末了又有些厌烦地补了句:“她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弄得我也很恼火。”

李翩还未答话,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斥责:“你活该!”

二人扭头看去,就见云行之不知何时也来了外书斋,这会儿正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用力瞪着胡绥儿。

“放屁!”胡绥儿不甘示弱,果断回骂,而后拿手指戳着李翩的肩,嗔道:

“李轻盈,你摸着良心说,当年若不是我想出这主意,她是不是早就被赶出玉门关,去大漠里吃沙子了?她的娘子军也直接就地散伙了好不好,哪有现在的威风。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谢谢我,还都对我这么凶。”

李翩没说话,胡绥儿一口一个“当年”、“当年”……可当年那些事,是他至今不愿提及,甚至根本不愿想起来的。

每每想起那事,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他给了他所能给的全部爱意,可那爱意却输得凄凉。

“你今天为何拿刀伤她?是不是李谨让你做的?”云行之上前一步问道。

胡绥儿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下:

“别问,问就是好玩儿,是我想试试咱们玉门大护军的功夫是不是又有长进了。谁知道她睚眦必报,竟然把刀丢回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云行之一脸嫌弃:“谁跟你是自家人。”

“她知道那把刀伤不到你……”李翩的声音沉郁而疲倦。

胡绥儿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对呀,伤不到我,我有凉州君护着呢。”

“不要脸。”云行之狠狠瞪了她一眼。

胡绥儿秀眉倒竖:“闭上你的狗嘴!”

云行之正要继续跟她对骂,却被李翩抬手制止。他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整个人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

“绥儿,我问你,这些天我一直在城外忙春耕之事,今日宴会上那些牛心炙,是不是李谨让人弄的?”

胡绥儿点头:“你是聪明人。云常宁站出来认了这罚,不过是想救灶房里那些可怜虫罢了。不然的话,那些人都得死。”

李翩的脸色显得很难看,倦怠与苍白纠缠在一起,那双清丽凤眼中跌宕着厚厚一团黑夜。

“啊,对了,李谨这几天命人收杀耕牛,都是打着你的名号弄的。你明日最好让索铭玉去处理一下这事,不然你在河西百姓眼里又要罪加一等了。”胡绥儿掩口笑道。

看来她也听说了那几乎传遍河西大街小巷的凉州君“三缺四罪”。

“为什么?郎主为什么会罪加一等?”

李翩明白胡绥儿的意思,云行之却没想明白这茬,好奇宝宝再次打破砂锅问到底。

胡绥儿翻了个白眼,仿佛真的被云行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给打败了,懒得理他。

李翩强打起精神,问他:“春耕已始,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

“犁地,播种。”

“犁地最需要什么?”

“需要耕牛啊。”云行之答出这话之后恍然大悟。

河西此地原本以畜牧为主,自汉室徙民屯田之后,这里就变成了农耕与畜牧兼备,且农耕在敦煌城所占分量已远超畜牧。

铁犁牛耕让农户们能够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

李翩严令不许杀牛,正是延续了汉朝保护耕牛的措施。

今日小凉公带头食牛,这事放在春耕这个节骨眼儿上会如何失信于民暂且不提,就说敦煌城内那些对禁令不满,等着抓他们把柄的世家大族,这不等于是给人递刀子吗?

这下,那些早就嘴馋的权贵们可不就有了开荤的理由。

权贵们根本不管一头耕牛在一个百姓家里顶得上多少劳力,他们喜欢吃牛,甚至不惜花高价收购。

而普通百姓之中,目光短浅的人着实不在少数,看到耕牛能卖个好价钱,想也不想就卖了。

这边卖牛,那边食牛,如此下去将对整个敦煌的春耕造成不可估量的恶劣影响。

李谨打着他小叔的名义去收杀耕牛,图的自然是骂由小叔挨,锅由小叔背。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杂石里苟二叔的事儿吗?”李翩问云行之。

“记得。你说那时候苟二叔身患重病,犁不了地,家里又穷,他很想要一头牛,可是后来……”云行之没说下去。

“……后来,他死在了田地里。”李翩帮云行之把话续完。

“不要耕牛也不耕田还不行吗?”

李翩苦笑:“傻瓜,当然不行。”

“这又是为何?”

“先不说不耕种就没饭吃,单赋税这块儿你就逃不掉。”

李翩将案上摆着的一座连枝陶灯拨亮了些,继续说:“朝廷向百姓征收租、赋、算、税四类。”

“租为田租和户调。所有农籍,丁男和丁女皆课一定数额的田亩,每亩地都必须缴纳租谷。另外,还要每年调纳绢三匹、棉三斤。”

“赋则包括算赋、口赋、军赋等等,皆是按人头征收。无论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者,每年需缴纳一百二十钱作为算赋,年龄在十五岁以下者,每年缴纳二十钱作为口赋。军赋则另行规定。”

“算是指算缗,敦煌此地沟通中原和西域,商贾络绎不绝,无论是商人做买卖、车辆往来、匠人售物,这些都须以币帛形式缴纳算缗。”

“税则是茶课、矿课、盐铁课等,诸如此类。”

“所以,百姓们为了将五花八门的赋税缴上,无论贫病,无论风雨,都是要劳作的。”

(注释1)

那边胡绥儿已经坐在茶案旁自斟自饮起来,听得李翩说完,回头瞅了一眼,嫌弃道:“你可真有耐心,还给他解释这么一大堆。”

云行之这次难得没跟胡绥儿对呛,而是挠着头,喃喃地说:“百姓可真辛苦。”

说完这话又忍不住嘟哝了句:“还是做狗比较幸福……”

【注释】

1.因五胡十六国时期史料阙如,书中写的赋税情况是结合敦煌城的实际后参考了汉朝赋税制度和东吴赋税制度,详见走马楼简牍和相关论文,其他内容都是作者编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得未曾有(2)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镜中色

贵妃娘娘千千岁

放纵

春夜渡佛

在星际开密逃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敦煌九万场雪
连载中慕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