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来都不是自己主动成长的,荀安伸手盖住了房顶上的灯,如此想道。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成人,人啊,只是在根据自己的身体年龄,扮演着不同角色罢了。
就像她现在这样,她不会变老,也不会衰弱,她被死死封在了永恒的二十二里。
常年锁着的阳台门外传来了咚咚的声音,荀安还以为是杜芢在敲她的门,她起身查看,心脏在她下床的那一刻不合时宜地彰显起了自己的存在。但等她拉开窗帘后才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是风而已,也可能是她的一场幻觉,一瞬梦。
不过还好,她不讨厌风。
她喜欢坐在车上,被狂风拂过脸颊的感觉,她认为这何尝不是一场没有水的沐浴。这个世界的风能够吹散她眼睛上的那一层积了整整五年的厚重的灰,让她双眼明澈,也就此消散掉了一部分她与杜芢之间的隔阂。
她喜欢站在车上,迎着风的巨浪呐喊,她曾呐喊出她想表达的一切,“去你的管理局!”她曾这么喊过,“好想打游戏啊!”她也会这么喊。
杜芢当时开着车,笑她就只想喊这些而已吗,荀安说暂时想不到什么新的了。“要不你也来喊喊,超解压。”她对杜芢建议。
开车的人那时倒是难得地赞同了站着的人的想法。只是可惜她刚迎着风张开嘴,连个“我”字还没喊完,就被一根不知是风滚草的残渣还是什么的东西给钻进了喉咙里。
可怜的倒霉蛋,她立马就开始了止不住的狂咳。期间还不慎拉扯到方向盘,差点把她和荀安一起带进了坑里,最后还是靠着荀安的当机立断抢夺方向盘才免去了一次重生。
“技术不错。”等杜芢回过气后对荀安赞许道。
“不,也不是……”荀安当时的冷汗都还没从头顶上下来,“我只是觉得该转一下,其实我只会骑车,压根没摸过方向盘。”
荀安到现在都忘不掉杜芢当时看她的表情,感觉比某次敌方子弹划过她脸颊时的表情还要更为复杂难堪。
后来荀安把这件事作为“第三惊恐的事”详细记载在了自己的记录本里。还在旁边画了个小框,上面写着:她原本想喊什么?
至于第一惊恐与第二惊恐的事,则分别是“她掉进了某沙漠洞穴里被杜芢和艾米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出来”与“被绑架到了敌方城舰内被杜芢去假装一换一才救出来”,但这两件事她并没有扩写,“因故事太长因此这里只做简写”,她最终在那一页里附上了这样一句看似潇洒的书面语言。
之后在某次例行身体检查时,荀安把笔记就那样摊开放在了自己的等待位上。等回来后才发现写惊恐故事的那一页被多加了一行小字:她不写是因为她在这些事里的表现太丢脸了不好意思全写。旁边还配了一双幽怨眼睛的简笔画,一看就是杜芢的手笔。荀安捧起了那个本子,哭笑不得。
而在城舰世界中生活的日子,也就在这一桩桩一件件哭笑不得的事中,一天天地过去了。
·
在新选举开始前的前三天荀安又进行了两次试演讲,一次是在旧房间里,对着杜芢与艾米,还有一次是在中央广场,对着数百位城舰居民。人们虽然在几个月前对她感到失望,但几个月后却依然座无虚席。
拿乐观点的说法说,人心是多么善良。拿悲观点的方式说,没人不想看乐子。
值得庆幸的是,无论人们怎么想,荀安当时都完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完整发挥。她一直觉得“掌声雷动”这词属于一种陈词滥调,但对于当天的景象她却找不到了其他更好的形容词。
就连卖白菜的王二姐都开始对着人群骄傲地喊起了:“她是在我那写出的这篇稿!”荀安就这样注视着底下的人群,不知为何,她好似蓦然在人海中看见了一位长得很像自己初中老师的人,她看见了她也在对自己报以微笑。
她于海水中重生,她还活着,她又能飞了。
没人知道荀安那晚开心得像个孩子,她就那样在床上捂着脸打滚,滚到一半又自言自语似的对自己低声细语地说:“她们很喜欢我耶。”说完后又害羞地捂住了脸,继续滚动起来。其实按理来说已经有了五年流浪经验的她不该如此好打发,但是谁知道呢?去她的年龄,去她的真实与虚拟!她现在就是开心,那就该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情绪。
又一声敲门声响起,啪叽一声,她从自己建造的梦幻城堡上一下子摔了下来。她一脸怨气地去开门,发誓如果不是杜芢或艾米的话她就把那人揍一顿。
倒还真是她俩。
但荀安一时间没理解这两人穿着睡衣搁自己门口杵着是几个意思。她觉得问那个好像在打瞌睡的人必问不出什么,于是就蹲下身子质问起了艾米,“你又给我整什么好事呢?”她小声问她。
只见艾米利用起自己不戴帽子也没盘头的小姑娘形象可怜巴巴地诉说起了自己的情况。她说她太为荀安几天后的演讲担心了所以陷入了失眠之中,她就半夜敲响了舰长的房门想让她过去陪自己睡。但舰长陪睡她也睡不着,于是她就又把再次睡着的舰长拍醒,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舰长加上荀安,这两个她亲近的大人一起陪着她,那肯定是睡得着的。她为自己这不知遗传了谁的聪明才智暗自庆幸。
荀安一时语塞,她伸出手指就想指摘出这小鬼这段话里的一百个不符合她个人形象和逻辑的点。但她还没开口,就看见杜芢晃晃悠悠地把她推开然后进到了她的屋内,而这时艾米则立马变了个表情,她没说话,只是一脸自豪地对荀安做出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想都不用想,荀安立马就理解了这家伙的脑中所想。她准是从哪里领悟到了一些烂俗的爱情故事,然后又自顾自地把荀安对杜芢那点自己都没理清的感情,给自顾自地理解为了爱情。
还八成听见了之前那些流氓流浪者嘴里的所谓“爱就是要睡觉”的鬼话,但她幼小且纯洁的大脑对睡觉的理解真的就停留在了睡觉上。于是她便帮她的好大姐完成了这个愿望,还自认为自己干得不错。
这种总是做出自己意料之外的可气行为的表现也是拥有灵魂的一个证明。
荀安一脸幽怨地对艾米做了个倒着的大拇指的手势。
艾米不理解她的想法,歪了歪头。
荀安又把指头收回,握成拳头,向上抬了两下,意为“打你”的手势。
艾米这就不乐意了,她也把手握成了拳头,和荀安对打起来。
“所以你俩还睡不睡了?”杜芢打着哈欠问道,她已经铺好了床。
“睡!睡!”荀安不敢违抗,她认为如果此时的三人里有人最想打人的话,那肯定不是她或者艾米,而是杜芢。
不过荀安最终也只是贴心地给杜芢开了个小夜灯让她先睡,自己则带着这个惹祸的小鬼去了一旁的客厅里带她看起了自己这几个月来收藏的矿石,这是不至于让这个美妙夜晚沦为尴尬盛宴的唯一方式。
而杜芢相当上道,等荀安去偷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然睡着。艾米这边也完全被矿石给吸引了注意力,“我决定以后去当矿石学家了!”,她兴奋地对荀安说。
“可你之前还说你要当狙击手。”
“梦想是无限的嘛。”
“你之前的之前说你要当舰长。”
“那不是……”
“你之前的之前的之前……”
“讨厌!不要戳穿我啊!”艾米装作害羞地捂住了脸,荀安莫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她像谁。
当然小孩子还是容易犯困,她玩矿石玩了一会儿就困了,于是荀安就把她横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放在了她与杜芢的中间。这小姑娘明明已经很困了却还要拉着荀安要她给她讲睡前故事,荀安只好做出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小声跟她说不能吵醒舰长,“她要是第三次被吵醒的话你就要无舰可归了。”她对她渲染起恐怖氛围。
“那好吧!”艾米太困了,没有再跟荀安争辩,“那我对你说句话就睡!”
“好,你说。”
“我觉得我有妈妈了。”她把头埋在了荀安的身上。
“说清楚点,谁是你妈?”荀安笑笑。
“两个妈妈。”艾米攥住了荀安的衣角,声音越来越轻,“我有家了。”
很久。
过了很久,久到艾米都睡着了,荀安才对她的话语有了回应,她轻轻摸起了小姑娘的头,她希望她睡稳了,不要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不要察觉到她在哭。
·
杜芢在听了十分钟荀安均匀的呼吸声后起了身,她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她以为她已经困到沾床就能睡,却发现唯独躺在荀安的床上她睡不着,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精神。于是她就那样装着入睡,静静倾听,听到了矿石,梦想,听到了妈妈,听到了哭泣。
夜晚的走廊上静得只有她一人声音,她没有回房,而是来到了上层的开放平台,坐在了室外的椅子上,把头埋进了自己手臂与大腿所制造出的那一块空间里。就那样,吹着风,感受寒冷。
与仅仅只是被她不小心伸手碰到了身子,中间还隔了个艾米,就要喊着热然后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把她往外推的荀安不同,她只感到了冷,寒冷,刺骨的寒冷。
她不适合与任何人类长久地待在一起,也不配被人叫做母亲,温暖的场景只会让她倍感冰冷,她就应该归于冰冷中去,永远不要被人记起。
她就这样自我惩罚似的陷入沉眠,错过了最后一次,再好好看一眼艾米的机会。
·
艾米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虽然从来没有做过梦,但她听荀安讲过梦,如果有梦的话,那么现在这一切,一定就是梦。
她觉得自己身处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失去了肢体也失去了头颅,她不再拥有形体,她成为了一个灵魂,一滴水,似乎即将汇入海洋之中。她想到了自己还有许多未完的事,她感到迷茫,也想要哭泣,她想要紧紧攥住一些东西却根本无用,正如她在睡意的缠绕下无法攥紧荀安的衣袖。
她只是在哭,但哭着哭着,却又被一方温暖所吞没,那是一种舒适的感觉,就像回归了母亲的怀抱。妈妈轻轻拍着她还湿漉漉的头,对她说,你做得很好,她很爱你,大家都爱你,世界爱着你。
她问妈妈那她会融入世界之中吗,妈妈没有回答,她就那样望着妈妈的脸,突然意识到妈妈其实从未存在。
她感到自己记忆在丧失,却并未死去,一种能被称为新生的光芒在她眼前展开,她望向那束光,她不再害怕,她睁开了眼。
她睁开了眼。
荀安睁开了眼。
一如既往的地面触感,一如既往的崭新衣物,一如既往的陌生天空。
世界死去,世界又重新诞生。
她双手捂住了脸,她开始哭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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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十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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