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沉,刺骨的寒风刮在人身上,犹如刀割。
刚过正午,太阳都没露个正脸,好容易停了半天的雪就又下起来。
东宫,听风阁。
太子萧衍面色有些阴沉地靠坐在软塌上,手捧茶盏。
不远处还有两个人。
左边那个着灰色长衫,身型消瘦,头发花白,正是太子如今最为信任的谋臣黄仁川。
右边明显是个练家子,一袭黑衣锦袍,瞧着最多二十出头,姓苏名寒,自小护卫东宫。
此刻两人正伏地而跪。
周围一片死寂。
唯有萧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盏边,发出“笃笃”的声响。
这声响一下接着一下,如催命的符咒般索魂夺魄。
时慢时快,时松时紧,晃悠悠地就要将人拖入无边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明明是极冷的天,跪着的两个人额间却一头细汗,身子轻颤着,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半晌,茶盏被“砰”一声砸向桌面,萧衍猛地站起身来。
两人跟着猛一哆嗦!
就听上头的人压着声音低吼道:“究竟怎么回事?这都第三日了!事发当晚就已定好的对策,何以至今都未办妥?”
他烦躁地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将胸中那团火压下。
“当日,是你们信誓旦旦说此事万无一失,可如今偏偏在萧玉珏那里出了岔子!那个蠢货,明明从小到大都壮得跟头牛一样,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时候昏睡不起……”
他说着,忽然怀疑道:“这小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下方两人面面相觑。
动脑子的事苏寒说不上话,但传递消息却是他职责所在。
他挣扎片刻,犹豫着开口:“应当不会吧,除非他真能狠心对自己下手……太医院消息可靠,虽是病得古怪,可他的确是今晨才醒。”
黄仁川听他说完,也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低声劝道:“殿下莫急,虽出了点意外,可只要他醒了便成。”
“这些年六殿下一向以您为先,又没什么主见,今日一早卫肆已再次登门——那可是个能说会道的,实在不济还有您的亲笔书信,多重保障,还怕他不上钩?”
萧衍默默地坐回榻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脸色古怪地冷哼了一声:“也罢,那便再等等。”
又问起:“齐王和那贱人那边安排得如何了?别等萧玉珏进了宫,那头却没安排好。”
这一次下方两人明显胸有成竹起来。
“殿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东西一份在祥安宫的花园里,一份被藏在齐王书房的暗格内,里头除了药,还有他们来往的书信,只待六皇子进宫,圣上震怒之后咱们便叫人先在宫里闹起来。”
这祥安宫正是原先淑妃的寝宫。
淑妃被赐死后,里面原先住的几个低位嫔妃都寻着由头搬了出去,现下只有几个倒霉的宫人时不时进去扫洒。
也正因如此,他们几乎很快就将事情安排妥当。
至于齐王府,虽颇费周章,却也算顺利。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倒是萧衍依旧不太放心。
“那蠢货素来得宠,若事发当时便来替孤求情,父皇在震怒间定会责罚于他,说不得他连郡王之位都会保不住。”
“可如今都第三日了,这时候再来,万一老东西心软真应了他……”
他咬了咬后槽牙:“那样孤倒是能早些解禁,可这一石二鸟之计便再不能成。”
萧衍越想,眼神越是阴鸷。
“又或者父皇只是斥责他两句便放他回去,那定好的自救之法是否能让父皇信服,就更未可知了。”
闻言,下方跪着两人才刚直起的身子又颤巍巍地趴了回去。
太子多疑,这一点倒是与当今圣上一脉相承。
可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绞尽脑汁往好处劝。
“六殿下病得确实不是时候,不过圣上也并没有息怒的迹象,更像是隐忍不发。此时他突然来挑一把火,说不定会有奇效。”
“不错,若非咱们真正的人手不能再继续损耗,何以用得上他?”
病得不是时候的六殿下,正靠坐在床边,一字一句读太子的亲笔手书。
“守之:突逢大难,冒险送信,盼君相助——泽生。”
萧珩甩了甩信笺,坐直了身子,明显慎重了几分,却有些不明所以。
“的确是皇兄笔迹,还有太子私印,可却不是写与我的,这守之是谁?”
卫肆看到了希望,忙道:“小的名肆,字守之。”
萧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在对方期盼的目光中又靠了回去:“既是写与你的,那为何拿给本王?”
几次三番被折磨,卫肆只觉得自己已经离疯不远。
“殿下,您方才不信我是太子的人,小的这才拿信证明,现下您已确认这信是真的,何以又问小的为何拿信?”
泥人尚有三分脾气,便是卫肆再如何谨慎,此刻也忍不住道:“还是说,殿下就是不愿进宫替太子求情,才故意为难小的?”
萧珩抬头,觉得荒谬:“你现在才知晓?”
看着卫肆瞬间难看到极致的脸色,他也不解:“本王从开始便拒绝了,是你自己不听。”
铩羽而归,卫肆甫一出门,便着急忙慌命人往宫里递信。
可他来时才刚天明,此刻早已日薄西山,只怕宫门都落了锁,东宫那边最快也要明早才能收到消息了。
整整一日,事情没办成,喝了一肚子茶水受了一肚子气,甚至连一口热乎的饭菜都没吃上。
倒是萧珩在他面前,又是点心又是粥,还有特意熬煮的药膳,极尽享受,连气色看着都越来越好。
卫肆面容憔悴,一边觉得胃疼,一边又气得心跳加速,恨不得找个地方狠狠发泄一番。
脑中时不时回响起萧珩那些不求上进的混账话。
“父皇震怒,连素来倚重的皇兄都被禁足,母妃求情都无用,那就凭本王去求个情,如何能将人救出?”
“你想想,父皇既厌了咱们,咱们便更该躲得远远的才是,非送上门去触霉头算什么道理?”
“这些天皇兄虽不能出来,却也并未受到旁的责罚,可若本王轻举妄动又挑起父皇的怒火,礼郡王这小小的爵位不算什么,但万一天子一怒,要废……”
他不会是想说要废太子吧!
卫肆搞不清,总归这话他也没说完。
可这萧珩明显只想当缩头乌龟,却想方设法让旁人做出头的椽子。
也不知道他刚生了一场病哪来那么大精神,在那里谆谆教诲苦口婆心了大半天。
他是怎么说来着?哦——
“守之啊,皇兄既如此信你,你就该再好好想想别的法子。本王对这些事向来不懂,就要你费心了。”
“对了,我记得你是忠勤伯府的吧?忠勤伯如今在朝官职虽不高,但也是能面见父皇的,他与父皇同辈,又是宗亲,也并非外人眼中的太子一脉,说不定他的话父皇反而更愿意听些。”
“或者你祖母,对,你祖母在父皇面前就更能说上话了……”
你自己的大哥你都不救,你要别人的爹别人的祖母去救!
卫肆气得鼻孔冒烟,也不想回家了。
自顾自去酒楼里填饱肚子,呼朋唤友往烟花柳巷里一钻,只想借此把萧珩那张讨人厌的脸赶出脑海。
陪着卫肆聊了一天,吃饱喝足又休息了半晌,萧珩眼睁睁看着对方精疲力竭,而自己的身子却是越来越好。
直到那头将人送出了门,他才命林黎伺候他穿衣起身,下床活动。
又过了片刻,萧珩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道:“好容易熬到此刻,消息应当传不进宫里了。”
他微一思量,沉声吩咐:“以防万一,你再派个人去跟着,务必将传信的拦住。还有那个卫肆,被折腾了一天,若是还能继续为此事奔波,便找两个人,约他去喝酒。”
“是。”林黎躬身应下,却有些不解,“殿下想做什么?果真不替太子殿下求情了吗?此事虽情有可原,怕只怕……”
萧珩笑了笑:“求啊,怎会不求?那毕竟是我的亲皇兄。”
“那您为何对卫肆说那些?您就不怕他找太子殿下告状,说您不顾兄长,对他刻意为难吗?”林黎实在不懂。
“想知道?”
萧珩又活动了一下身子,自觉没什么大碍,挥手道:“便带你涨涨见识。”
“将去年父皇赏的那件白狐大氅拿来,叫人备辆马车,随我进宫一趟。”
林黎彻底傻眼:“现在?”
“不错,就是现在。”
天色渐暗,万家灯火将大雪笼罩的京城点缀得别有一番意趣。
礼郡王府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宫。
梁帝逐渐老迈,精神头早已不比从前,睡眠也不太好,尤其是太子一事之后,近日更添了头疼的毛病。
外头天儿实在是冷,想起先前的事,他也不乐意去后宫看那群女人,因此今日在启元殿用完晚膳,只带着人去殿后的花园逛了逛就又回来歇着。
此刻他正靠坐在塌上,由着几个宫女替他按摩捶打。
听闻萧珩进宫,梁帝一时有些恍惚。
“这个时辰了,他进宫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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