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春雨,在南阳郡持续了三日。
姜玖将自己锁在谢祁的房中,一直未曾出门,商陆送药时,她只是平静地接过,之后一言不发地阖上门。
直到三日后傍晚时,天色放晴,商陆察觉出了不妥。
按照常理,谢祁挺不过三日。
可房内一直有人在说话。
起初商陆还在疑惑,最后她猛然惊觉,说话声,一直只有姜玖的。
她叩响房门,姜玖如往常般道,“药先放门口吧,我忙完就去拿。”
商陆侧耳倾听,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
“阿玖,已经三日了,要不要我给谢将军号个脉?这药治标不治本,我得对症调整药方……”
“既然治标不治本,就别送了。”房内的声音寡淡而疏离。
不对劲,很不对劲!
商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玖,若……谢将军已故,我们需要对他的遗体进行火化,以防疫毒蔓延……”
房内的动静骤然消弭。
“阿玖,我进去了?”商陆推了推门。
房门并未反锁。
晚霞星子入户,商陆跨过门槛,绕过屏风,直奔内阁。
入眼是满桌案的汤药,以及姜玖静坐无声的死寂。
“阿玖……”商陆眼圈一红,她望了望榻上的谢祁,他正安静地闭着眼睛,胸口已然没了起伏。
“商陆,”姜玖转过头,脸上并无泪渍,“这几日我一直守着他,他的脉象很微弱,弱到我几乎感知不到,但我相信,他还活着……”
“阿玖……”商陆张了张口,胸口滞赌得厉害。
“商陆,你试试,他身上还有温度。”她的注视有些空洞。
商陆只好照做。
她的指尖一搭上谢祁的腕,就被温热的触感震惊!
但很快,她的眼角瞥见锦被里的暖炉,顿时心中又凉了半截。
对上姜玖执着到有些病态的注视,商陆沉默了。
她只好屏息,浅浅阖上双目。
傍晚的蝉鸣绕上枝头,她的心不算静,手上号脉的动作也有些敷衍。
见她不说话,姜玖整个人如鬼魅般飘然而至她的耳畔,“商陆,你感受到了吗?他还有脉象……”
商陆的指尖原本平静无澜,可就在她凝神那一瞬,似有微弱的搏动擦过指腹。
她猛然抬头对上姜玖的注视!
便是这一注视,姜玖原本死寂一般的气息瞬间鲜活了……
商陆有些不确定,她无法笃定,方才感受到的动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重新调整状态,“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寒疫入骨,还能活这么久……我……我再试试……”
窗外暮色将至,桌案上的药香回荡在鼻息。
姜玖眸中的希冀,随着商陆脸上逐渐漾开的欣喜,一寸一寸,悉数点亮。
商陆不敢说话,就连喘息也下意识收紧。
漫长的等待。
收回指尖,商陆终于开口问,“这几日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给他换额上的锦帕,直到他的体温慢慢恢复正常,至于汤药,他咽不下,我便用口渡给他,虽然喝得不多,但总归喝了点……”
商陆眉心轻拧。
“他如何了?”姜玖刻意压低的嗓音有些沙哑,她抓住商陆的手臂,眼中布满血丝。
商陆歪了歪脑袋,“他的身体好像是在恢复,我不确定,要再等等……”
“所以,他还活着,是不是?”
“我不确定,阿玖,你先别笃定,我怕你失望……”
然,姜玖并不理会她的告诫。
泪,在这一刻,终于无声滑落。
她双手握住商陆的肩膀,声音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商陆,你知道吗?那日公主骗我,说她要吃雪梨酥,我已察觉不对,可我想着她总要吃饭,就去了厨房,这一去,成了我这辈子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咽下一口苦涩与偏执,她转头望了望榻上的男人,“所以啊,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离开,我要守着他,一直守着他,我哪儿也不去,我不能再把他弄丢了……”
“阿玖……”
“商陆,他会好的,是不是?”
商陆自知不能夸下海口,她只能斟酌着措辞,“我给他施针试试?我……我去翻一翻医书,我……我……”
“不,不用,”姜玖垂下手臂,讷讷摇头,“欲速则不达,他会自己好的,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慢慢回归……”
自顾自呢喃着,姜玖转而坐上榻,拉起谢祁的大掌,企图将自己的温度尽数传给他……
自己好?
这三个字,如同一记重拳打通了商陆的任督二脉!
她猛地睁大双目,“阿玖,我明白了!这个病,或许本就是自限性疫病,我和师父也曾疑惑过,寒疫给身体带来的伤害其实很常见,发热、咳嗽、昏迷……”
见姜玖听得认真,她的唇角微微抬起,继续道出心中的猜疑,“在感染最严重的时候,患者的身体或许会短暂地陷入濒死之状,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熬过这个阶段,身体便会慢慢恢复,之后只要苏醒了,对症下药,发热退热,咳嗽止咳,病人自然就会痊愈,可很多人为了防止疫毒扩散,在病人尚未苏醒时,就已经将他们的尸体焚烧了……”
她对上姜玖的注视,狠狠握了握拳,“你说得没错,阿玖,欲速则不达,寒疫之毒,考验的就是自愈能力!谢将军武将出身,身子骨本就硬朗,小小疫毒,岂会抵抗不得?”
“此话当真?”姜玖喉间一哽,两行清泪再度溢出眼眶。
“这只是我的猜想,我需要给师父去信,让他过来南阳郡一趟,若能治好谢将军,我们商家定能名垂千史!阿玖,你继续守着谢将军,我请师父过来!”
闻言,姜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索着拿出谢祁的玉佩,“别去信了,直接让谢祁的近卫接商老过来……”
“等着!”
不等姜玖说完,商陆一把夺过玉佩,接着一溜烟儿地跑出寝房。
四周再度陷入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姜玖终于起身推开窗户。
莹莹月光洒向窗外的海棠,夜风拂过,吹来极淡极浅的幽香。
姜玖仔细嗅了嗅,如寻常般道,“我竟从不知,海棠还能闻见香味,谢祁,你解释一下?”
房内有些暗,姜玖想了想,又折回内阁,燃起一根红烛。
做完这些,她习惯性地替谢祁更换暖炉。
掀开锦被那一瞬,她的眼角瞥见了他胸膛的起伏!
啪!
暖炉坠地,她急忙俯身上前,将耳朵贴上他的心脏。
咚,咚……
若是说前几日,他的心跳极难捕捉,此时,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律动,一声一声,似要将她的呼吸一并吞并……
姜玖全身僵硬,不敢动弹分毫,生怕会吓跑这突如其来的希冀。
恍惚间,一只大掌重重压上她的后脑。
她急忙抬头,奈何谢祁依旧双目紧闭,方才抬起的手臂也随之垂落。
摇曳的烛光中,姜玖捕捉到了他眉峰一闪而逝的紧蹙。
他似乎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谢祁?”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很细。
谢祁张了张口。
姜玖会意,将温着的清水端来,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喝,这一次,他竟凭借本能吞咽了起来。
姜玖心中大喜!
喂完水,她又替他擦了擦唇角,之后便席地而坐,将头枕上双臂,趴在他的榻前,一顺不顺地望着他已经长出胡须的脸颊。
“要是困了,就再睡会儿,我守着你。”
她用指腹点了点他高挺的鼻梁,轻笑着打趣,“别担心其他,我也许久没沐浴了,你我之间,谁也别嫌弃谁。”
这句话似乎奏效了。
谢祁原本颤抖的睫羽慢慢变得平静,不多时,他的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直到这一刻,姜玖才猛然惊觉,谢祁真的活过来了!
他活过来了!
她想去找商陆,可是她不敢离开,她怕自己一离开,谢祁就会像当初的公主一样,从她的世界骤然抽离……
多日的忧心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再加上突然间的松弛,她竟昏迷在谢祁的榻边,直至天明。
晨曦淡淡,慢慢笼上天地,带动海棠花枝摇曳,在屏风处投下翳影幢幢。
姜玖是被头顶的轻抚惊醒的。
她懊恼了一瞬自己的疏忽,觉得自己不该睡得这般沉,沉到需要外力才能苏醒。
外力?
她猛地抬头,入眼便是谢祁温柔的注视。
“你……”
她想问,你醒了?
奈何一张口,嗓间的哽咽便带上了颤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桎梏住脖颈……
见她出口的问询变成了呜咽的哭泣,谢祁慌了神,他想抬手,试了几次终是无果,这才蹙眉无辜地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庞。
对视了片刻,姜玖破涕为笑!
她一笑,谢祁也牵了牵唇角,沙哑着嗓音道,“我都听得见。”
都听得见。
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掉过的每一滴泪,他都知道。
恰逢此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阿玖,我师父寻来南阳郡了,你说巧不巧……”
商陆领着一个老者推门而入,房门一开,商陆顷刻间愣在了当场!
她颤抖着手臂颤颤巍巍地指着谢祁对老者道,“师父,您……您看,谢将军他……他活了!徒儿的推理有理可依,您快去瞧瞧……”
商老疾步上前。
望闻问切,一通操作,他瘦骨嶙峋的五指颤抖地捋了捋胡须,“果然,谢将军已经好转,我南梁,有救了!”
他的眼神逐渐闪烁出矍铄的光亮来。
谢祁沙哑道,“南梁如何了?”
商老轻叹,“疫毒在建康……已经蔓延开了……”
“怎会?”姜玖心中一沉,“明明已经查到了槿嫔的香囊,疫毒怎会蔓延?”
“槿嫔将宫中的婢女送到了其他嫔妃身边,导致陛下感染了疫毒,陛下瞒下此事……哎,这疫毒,自上而下,若非顾卫将军出手及时,封锁了建康,怕是整个南梁都要跟着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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