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身中疫毒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建康。
灵堂里,姜玖抚着漆黑的棺椁,语气轻缓,“消息已经传到北魏了吗?”
顾允之服下金葵子,身子已经恢复如初,他道,“嗯,相信要不了多久,北魏就会撕毁和谈书,眼下陛下得知疫毒可自愈,已经明白谢家军兵力正在恢复,所以,他下旨,将您的封地迁到了江州郡。”
“江州郡是北魏与南梁的交界地,他是想利用谯郡桓氏的势力打头阵。谢祁既是本宫的人,那么,等谢家军恢复兵力,第一件事便是奔赴江州郡,如此一来,既能接替谯郡桓氏,又能扭转局势,届时,北魏退兵,谯郡桓氏与谢家军元气也已大伤,他就能趁此机会置本宫于死地,他这算盘打得倒是精妙。”
顾允之不解,“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顺从他?有暗影在手,您还怕了他不成?”
姜玖摇头,“自然是要去的,毕竟,不亲自去守着江州郡,本宫心有不安,况且,只有江州郡才是坐山观虎斗的绝佳之地……”
默了一瞬,她话锋一转,“疫毒可自愈一事,有没有交代下去,莫要声张?”
“臣办事,您还不放心吗?”顾允之一笑,“已经吩咐下去,口径一致:‘药方是长公主从商老手中带回的,具体疗效尚未可知,但可一试。’如何?”
“嗯,金葵子被北魏大肆收揽,温乔贤性格自负,你只需给他营造出‘南梁针对疫毒,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的假象即可。”
……
三日后。
姜玖带着温乔彧的棺椁,从建康出发,城内百姓无法出门相送,只能心照不宣地打开门窗,伏地叩拜。
皇帝得知后,大发雷霆。
经此一遭,长公主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俨然超过了他这个天子,故而,当他接到江州郡八百里急报、北魏大军抵达江州郡时,他的内心莫名多了一丝兴奋!
他想要这个处处胜过他的长公主死在这场战乱中,他甚至想要对方将领活捉了她,让她受尽蹉跎,屈辱而死!
空旷的大殿内,只有新帝和跪伏在大殿角落的侍人,文武百官皆受了长公主的恩惠,卧病在榻,服药静养……
也不知大难不死,他们会不会对长公主改观,进而被她策反……
想到这里,新帝怒起咆哮,砸了金銮殿桌案上所有的奏折!
他这个皇帝,当真是窝囊!
若非顾允之为他拿来金葵子……
顾允之?
对,他还有顾卫将军……
“顾允之,顾允之!”他发了疯,脚步踉跄地跑下高台。
顾允之一袭烟青色长袍,疾步而至殿中,单膝跪在他身前,“陛下,有何吩咐?”
新帝颤了颤唇角,“安排暗影,跟着长公主入江州郡,用尽一切办法,找出她的错处,大肆宣扬,朕要让她,身,败,名,裂!”
顾允之眉心一蹙。
“怎么,有困难?”新帝双目眯起,眼底有猜度汇聚。
顾允之拱手,“魏梁一战在即,陛下若想谯郡桓氏鼎力相助,还需忍耐。”
“朕忍不了了!”
新帝衣袖一挥,指着大殿角落跪着的侍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说说,凭什么她能让百姓自发做到如此地步?她没回建康前,那些贱民背地里是怎么辱骂朕的,你当朕不知晓?”
侍人便是报信之人,此时他瑟缩着肩膀,将头埋成了鹌鹑。
顾允之依旧沉默。
新帝见状,双手攥紧顾允之的衣襟,将脸贴得极近,“顾卫将军,朕要姜姝裳的把柄,这个把柄,既能毁了她的名声,又能让谯郡桓氏说不出任何不是,你若找不到,编也给朕编出来,听明白了吗?如若不然,你便让出暗影阁令牌,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朕也不是非你顾允之不可!”
顾允之匆匆垂眸,“臣,定竭尽所能。”
——
春雨潇潇,淅淅沥沥地打湿棺椁上的遮雨布。
日暮时,姜玖掀开马车帘布,对着左右吩咐一句,“驸马感染疫毒而亡,不宜住客栈,前方有一处破庙,诸位随本宫一起去避一避,明日再赶路吧。”
随行之人闻言从之。
一番折腾,棺椁被抬进了最里间的院落。
“都退下吧,本宫想单独与驸马说说话。”
她面容悲戚,乍一看,倒真像个尚未成婚便死了未婚夫的小妇人。
只有几个贴身的侍卫知晓,这间院落,今晚绝不可放进来任何活物,哪怕一只蚊虫。
雨幕将整座寺庙笼上一层诡秘。
姜玖单手抚上棺椁,用力一推,棺盖应声而落!
她执起一粒药丸,塞进温乔彧的口中,又嫌恶地拂了拂鼻息,试图拂去他身上散发着的淡淡的死气……
做完这些,她端坐在一方案几边,一边煮茶,一边百无聊赖地搅弄着碗中的清粥。
……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彻四周,在空旷的佛殿荡起一圈又一圈回声。
温乔彧找回呼吸时,四周满是泥土的腥气。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境。
梦中,他荣登至尊之位,而他身侧站着的,是他从一开始便极为不齿的南梁公主姜姝裳。
她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又在顷刻间被毒蛇缠绕,满身黑气。
他匆忙松开她的指尖后退,岂料黑气蓦地化作一柄利剑,剑尖泛着寒芒,对准他的胸口不偏不倚……
噗!
他惊坐而起。
额间冷汗涔涔,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慢慢地,茶香与米香随着穿堂风飘然而至他的鼻息,他嗅了嗅,顿觉胃里一酸。
“三日滴水未进,不宜食荤腥,本宫给你准备了清粥,过来喝点吧?”
梦中人的模样。
温乔彧闭了闭眼,不知自己是否依旧身处梦境。
“现在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你死了,这般回魏,想必不会再有人刺杀你了,温乔彧,你如何感谢本宫?”
湖心小筑,刺客,暗影……
思绪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温乔彧下意识抚上喉咙,企图干呕。
“假死药而已,毒已解,不必担忧。”
温乔彧动作一顿。
他想起来了!
他最后的记忆断在自己被长公主毒杀当日,他发了疯,猩红着眼眶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明明承诺要帮他的……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谋划?
她竟真的在帮他?
温乔彧扶着棺椁下了地,趔趄着朝案几而去。
行至对面,他席地而坐,接着执起茶盏一饮而尽!
恍惚间,一只调羹盛着温热的清粥,缓缓递送至他的唇线处。
他抬眸,姜玖正含笑望着他,一脸温柔,“本宫已经安排好了,趁着夜色,本宫会派人护送你回魏,你谋划了这么久,本宫相信你的死士随时在等你回归,找到他们,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为什么?”温乔彧的嗓音有些沙哑。
“本宫不想做亡国公主。”她放下调羹,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这个理由很充分,温乔彧面色肃穆了几分。
“温乔贤既然能派人刺杀于你,那便说明,卫王已经被他制伏,他用卫王的命,要挟卫妍杳对他言听计从,所以,即便卫妍杳曾给你送过金葵子,她也不会承认此事,你温乔彧‘死于瘟疫’,已经板上钉钉,可这些,南梁那位昏庸无能的陛下并不知晓。”
她饮下一口,自嘲一笑,“北魏以‘南梁照看三皇子不周’为由,向南梁发兵,南梁的陛下势必拿你做挡箭牌,故,若你活着,要么继续被刺杀,即便你在陛下的护送下侥幸回了北魏,卫妍杳也会在温乔贤的威胁下,指认你并非真的三皇子,所以这明面上的博弈,已是死路一条。”
“所以你将计就计,杀了刺客,断了他们回魏复命的机会,又故意利用假死药,偷梁换柱救下我,是想我悄悄回魏,好杀温乔贤一个措手不及?”
温乔彧眼眸慢慢变得晶亮无比。
姜玖点头,“救下卫王,夺回兵权,以你在南梁卧薪尝胆之举,你所收获的民心,足以让你颠覆温乔贤的专治,之后即便杀了他,百姓也不会说你一句不是,尘埃落定,借史官之笔文过饰非,你温乔彧,便是北魏又一代明君。”
五指下意识攥紧,温乔彧心中的澎湃难以言喻,“时至今日,我才知,你是真心助我,但我有一点不明白……”
他微微倾身,双手包裹住姜玖的五指,轻轻眯起眼眶,“便只是为了一张像他的脸?还是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他,一切都是你为报复我而故意杜撰出的傀儡?”
“重要吗?”姜玖勾唇,“不管有没有他,你温乔彧得到的利益是实实在在的,这就够了,何必追问自己是不是替身,放下芥蒂,好好被本宫爱一场,不好吗?”
温乔彧注视着她,很久很久,直到在她眼底再也瞧不见任何情绪,他才慢慢松开禁锢。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酸涩。
许是见到了他的失望,姜玖反握住他的大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万物皆可为你所用,容貌亦不例外,上天给了你一张像他的脸,本宫因为你这张脸而与你有了交集,又在你被置于死地时救你于水火,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缘分吗?”
她望着他,眼神慢慢变得空洞,似乎在缅怀什么,又像是在透过他的脸看别的什么东西,“本宫累了,本宫不想再为难自己。说服自己良久,本宫终究还是想从了这份缘,所以,本宫决定,不在乎过往的辜负、不计较其他得失,毫无顾忌地活一次,肆意一点,勇敢一点……”
轰……
有什么东西在温乔彧心中裂开,一股温热的暖意沿着经脉流经四肢百骸。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翩然谪仙,他费尽心机竖起的伪装碎得四分五裂,但他,甘之如饴。
他再度握紧她的双手。
好像,长着一张像他的脸,也没什么不好?
感受到他的动作,姜玖回过神,微微一笑,语气轻且缓,“本宫做了能做的一切,后面的路,要你自己走了,你能否斗得过温乔贤,还未可知,好好吃饭,尽快回魏,本宫在江州郡等你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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