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北苑的桃花树渐渐开始吐华,日光倾泄而下,洒满院落。
陆怿坐在松树下,手执刻刀,雕琢着手中的白玉,身形挺拔清隽。
“京城那边已经动身了吗?”
他淡淡问着。
杨劭坐在他对面,看他雕琢手上的玉,点头道:“嗯,陛下和太后三天前已经起驾了,算算日子,月中应该就能到洛阳了,各处都已经都安排好了。”
陆怿点了点头,继续雕琢着手中的玉,有杨劭负责,自是不用他多操心。
谈完正事后,杨劭脸色有些欲言又止,默默看着他琢玉,那是一支精致工巧的白玉簪,形态新颖活泼,比较适合年轻的小女郎,明知故问道:“这是要送给太后的礼物吗?”
陆怿摇摇头,端详了片刻手中的白玉芙蓉簪,“是给芝芝的生辰礼物。”
给芝芝的,这几个字,他说的莫名宠溺温柔。
杨劭心中一动,放在膝盖上手指微攥着衣裳,脸上突然红了一下,做出一副漫不经心提起的模样,嘀咕道:“及笄的礼物啊?那岂不是就能许人了?”
陆怿闻声,手上一顿,许人?疑惑的目光看向有些局促的杨劭,他倒还没想这么多。
“芝芝还小。”他压下了杨劭的话题,“不着急。”
魏国祖上来自草原,北方游牧民族普遍早婚,故而很多胡人贵族至今保留早婚的习俗,女子十二三岁出嫁都属平常。女儿家年少早婚,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去夫家生养孩子,小的还没出来,大的就先没了。他自幼熟读儒家经典,对那些陋习本就嗤之以鼻,他又不是养不起,他的妹妹,纵是留到十七八岁也无妨。
杨劭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可能不大乐意妹妹早早出嫁,不过还是鼓起勇气,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今天过来,还有另一件事想求你。”
陆怿没有抬头,自顾自雕琢着手上的玉,“什么事?”
“我……”他的脸愈发红了,吞吞吐吐的,然后心一横,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想追求崔姑娘,想保护她,爱护她,给她一个安稳幸福的未来。”
一阵风吹过庭院,松枝微微颤动着,二人之间的气氛骤然沉默。
杨劭说完后,微低下头,脸色更红,这话说的是有些唐突,可小女郎与陆怿纵是兄妹相称,可到底无血缘,他也怕陆怿对她有其他心思,加上太原王也是对她青眼有加,他这压力就愈发大了,倒不如早些挑明心意。
陆怿滞滞的,执玉的手指微微苍白,几与玉同色,他默了一会儿,道:“这是你的自由,为何要问我?”
杨劭笑了笑,“你毕竟是她哥哥,我还是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了一下陆怿的脸色,语气小心翼翼的。
“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我就大胆去追求她了?”
陆怿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眉峰一蹙,手中刻刀放下,吧嗒一声,杨劭的心也如同那刻刀一样,沉了一下。
“你怎么突然想追求芝芝了?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他第一次见芝芝时候,眼底的轻蔑,他可是都看的一清二楚,这么快改观,除了见色起意,他想不出别的理由了,没想到他年少绸缪,自以为了解的好友,竟也是如此肤浅。
杨劭面色尴尬,起先,他是真的以为崔氏卖女求荣,送女儿给陆怿换前程,以为是阿锦死缠烂打赖在陆怿身边,想要攀高枝,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虚荣的女子。
可自从那日挨了她一顿骂之后,有如醍醐灌顶,虽然有些丢人,却也有几分惭愧,反倒把他给骂醒了,倒真是他小人之心了。
现在,他倒真希望陆怿对她只是兄妹之情了,这样他就能放心大胆地去追去她了。
“我想我是对她有些误解,那日我在她面前那般失礼,她依然宠辱不惊,平和应对,让我愈发羞愧汗颜,她是个很好很可爱的女孩子,我狭隘浅薄无知,可还是忍不住起了爱慕之心。”
他说的真诚而诚恳,语气郑重,能让这样一位累世公卿世家出身,一贯眼高于顶的汉人旧贵,放下优越,放下身段,也足见他的诚意。
陆怿沉默着,突然想起前几日元衡也半开玩笑般问过他,能不能把芝芝给他王妃?
他当时就黑了脸,元衡姬妾成群,荒淫无度,如何配得上他冰清玉洁的妹妹?骂了元衡一顿,让他滚了。
现在连杨劭都来问他了,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大不中留。
陆怿微微攥了攥手中的玉簪,“你并不了解她,对她一无所知,才短短见了几次就说喜欢,是因为她貌美才喜欢吗?”
“怎么不了解?”杨劭理直气壮道:“我了解你,你了解她,怎能说我对她一无所知呢?若只是因为美貌一见钟情,那我第一次见她,也不会是那样的态度了,我对她绝不是见色起意。”
陆怿垂下眼眸,结拜的时候,他承诺了崔氏父子,会给她找一个好夫家。可这么久以来,他的确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才恍然意识到,妹妹长大了,早晚要嫁人的。
“你是做兄长的,也该为妹妹的长远打算。”杨劭语重心长道:“你虽视她为妹,可她终究是汉人世家出身,嫁到我们汉人世家是最合适的,再说,你对我也算知根知底不是吗?”
视她为妹。
陆怿沉默了,片刻后,他拿起刻刀,继续雕刻着手中的簪子,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件事,你不该问我,她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我没有资格决定她的终身。”
杨劭心中大喜,试探道:“那我要是把她追到手了,你可不能反对。”
陆怿默不作声。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陆怿更沉默了。
杨劭走后,陆怿收起刻刀,起身回到书斋,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雕琢好的玉簪,她要及笄了,她长大了,以后,不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了。
片刻后,他将玉簪轻轻放入匣中锁上。
陆怿走到窗前,看着临窗书案的长榻,过往,她经常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他。
他在她曾经坐过的地方坐了坐,心口空落落的。
*
桃花争艳,暖风和煦时,便是崔之锦的生辰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嫂就带着鸡蛋,悄悄来了她的房间,把手塞进她的被窝里,用鸡蛋在她身上滚了一圈,直接把她给闹醒了。
二人又打又闹了一阵,崔之锦才从床上爬起来,大嫂亲手给她梳了发髻,今日起,妹妹也是个大人了。
女子年过十五,如已许嫁,便行笄礼,只是她未许人,所以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
虽有世家想与他们结亲,可崔协父子搞不清陆怿的意思,也不敢随便给女儿定亲,他既说了会负责女儿的婚事,他们便撒手不管了,就看陆怿自己娶不娶了。
吃过早饭后,陆怿便过来了,他和小女郎约好了今日给她过生辰,一大早就来接她了。
崔季琰依依不舍的把她送到了门口,他不大喜欢妹妹跟陆怿多来往,可他们一家跟陆怿牵连太深,妹妹不是随便能从这段关系中脱身的。
这段时间以来,他对陆怿的人品是没有什么疑惑的,虽是胡人,可若是真心待妹妹好,他也不介意妹妹嫁给他,能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崔之锦对她甜甜笑着,陆怿看着小女郎,不由恍惚,今日是她的喜日,她穿了一条嫣红色的石榴裙,衬的她愈发娇艳动人,发髻也与过往并无二致,只是比起之前只簪花,又多簪了一支小金钗。
陆怿看着她现在的打扮,心理莫名松了口气,手指摸了摸藏在怀里的玉簪。
崔之锦从兄长手中接过马缰,今日去的地方有些远,陆怿本想让她坐马车去的,可她自从学会骑马后,便总爱自由自在的纵马出行,不愿坐车,陆怿便没再强求。
上马时,她本想用贺伦珠教她的潇洒姿势翻身上马,却被陆怿一把拦下。
她看着他那严肃的目光,他一直都觉得那样危险,不让贺伦珠乱教她,见他这模样,她便知道他不会让自己那样上马的,只好乖巧的把手放到他递来的手心上,踩稳马镫,借力上马。
松开她的手后,掌心还残存着那温暖滑腻的感觉,陆怿攥了攥手指。
小女郎上马后,他还轻轻给她压着裙摆,细心照顾她。
崔之锦看着他的举动,他今日格外温柔,却比以往沉默了一些,看起来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跟父兄道别后,二人便一同离去了。
他要带她去伊川踏青,说给她准备的礼物在伊阙之间,要带她去看。
《水经注》记载: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
今日,他便是带她来了龙门山,时正春月,遥望两山,一片郁郁青青。
陆怿在前,小女郎在身后紧跟着,二人一起往山顶爬去,
龙门山不算高,可石山的山路蜿蜒曲折,爬起来还是挺费力的。
陆怿自幼练武,脚步轻快,崔之锦爬的可没他那般轻松,爬了一半后,她便有些累了,头上一层汗珠,可看到他的背影与自己越拉越大后,还是咬着牙努力追了过去。
山顶近在咫尺,越高之处越费力,爬到一处格外陡峭的高阶后,崔之锦实在爬不动了,前脚刚抬上去,便软软滑了下来。
她心里沮丧,索性趴到台阶上不走了,她看着前面越来越远的背影,二人越拉越远的距离,心里莫名恐慌,觉得他要抛弃了自己一般。
想到前世被抛弃,被放弃的经历,她不由眼眶一热,心里也委屈了起来。
就在她暗自神伤时,面前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崔之锦一滞,仰头看到是陆怿后,才勉强做出笑脸,不好意思地一笑,“哥哥,这个有些高。”
“手给我。”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陆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那日杨劭跟他说起小女郎该许人了之后,他这一段时间心里都是乱糟糟的。
今日是她的及笄日,那种乱心的感觉愈重,他一路心不在焉,都没注意到小女郎已经被落在身后了。
是他疏忽了。
崔之锦把手递给他,陆怿握紧了她的手,就在小女郎起身准备再度迈上台阶时,身子已经整个被陆怿提了上去,她只觉身子骤然一轻,已经被他拎在台阶上了。
站稳后,崔之锦略无措的低下了头,心中莫名一热。
陆怿低眼看着她微红的眼梢,疑惑道:“你哭了?”
崔之锦眨眨眼,回避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陆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着往山顶去。
只是一直到山顶,陆怿都没有再松开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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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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