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9清晨5点29,露水融化结晶,爱子与第一缕曙光相触。爱人期盼不受世间阻,取名游弋。」
稍稍下陷的蓝色字迹应该用的是圆珠笔,铺满在相片后面能从周围看到光泽。
今见山垂在腿侧的手指蜷了蜷,两指抓住裤子布料来回捻了捻指腹,他避开字迹捏住空白一角,按压住墙壁轻轻将相片撕下来。
木制摇篮安放在床脚,阳光透过窗子照耀而来,金色的缕缕光线下有一只伸起来的手和脚,粉嫩剔透就像是世间降临的珍宝。
今见山触上可爱的手指,又触上可爱的脚掌。他温柔地看着,很想亲一亲,最后还是规规整整原将相片粘贴回去。
「爱子诞生周年,愿岁岁平安身强健。」
古铜色沙发上坐了一家三口,英俊高大的男人臂弯里抱着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孩子。
顶着一头毛茸茸的男孩手拿毛笔,不看镜头也不看笔,而是越过父亲的胸膛探头看着另一个臂弯。
那里坐了一位极其美丽的女人,身穿黑色高领礼裙,黑色长发柔顺披散在手臂上,满面笑容地枕靠在男人怀里。
太像了,除去硬朗轮廓外,整个五官都像是拓出来的一样,尤其是上挑的眼睛。
两周岁戴了寿星礼帽,穿一套白色小西服坐在父母中间,面前是两层高蛋糕,微微睁大的眼睛正惊讶地盯着蜡烛。
三周岁去了炎热的溥市,沾满细沙的双手高高举起,试图用往下坐的方式来挣脱父亲的桎梏。而打伞的母亲在炎热里穿了一套长袖长裤运动装,蹲在一旁像是耐心劝说什么。
四周岁一家去了国外,在熙熙攘攘的广场喂食了白鸽。五周岁和父亲在野外打了雪仗,旁观的母亲被炸开的雪花波及。
六周岁穿了一身私立校服,毛绒绒卷发和精致容貌在一众小孩子里尤为突出。
庆生照到这里结束,剩余都是日常抓拍的瞬间。有别墅门前给花草浇水,和父亲洗车,趴在办公桌上和父亲看图纸......
一张张全部都是父亲和孩子,和母亲有关的则全部都是单人照,而照片里的女人无一例外都包裹的很严实。
所有面部能表现的情绪都在这里,背面无一遗漏写满了“冰儿”二字。
简简单单两个字似乎力透纸背,沉重情意从一笔一画间流淌,溢于言表的爱意又在两个字里道尽了千言万语。
“是不是挺奇怪为什么夏天也穿长袖?穆姨够漂亮,说个惊为天人都不过分,那么漂亮是原罪么?”李棠坐在餐桌前讽刺地笑了声。
她拿起筷子:“游弋外公就是个畜生,仗着老婆生不了孩子在外面狂撒种。游弋亲外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姿色和他外公暗通款曲不说,还搞大了肚子。”
“那个年代不就地处决也该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游弋后外婆家当官儿,要拿钱摆平这件龌龊事儿,人亲外婆答应了。多有意思,拿钱不办事儿,悄摸把孩子生了还想要口大的。”
李棠吃着摇摇头:“苍天有眼,生下孩子没几天就死了,人财两空不说还白白送了个姑娘。”
今见山一下下揉捏着后颈,踱步从每一张画架前走过。无一例外的风景,如果单看一张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可如果有一个地标物,那么所有都变得熟悉。
熟悉到今见山再返回看一遍时,可以说出每一幅画作的地名。
“那游弋后外婆就是东西了?你说要么扔了,要么送人,要么气不过掐死也行,别他妈不给吃不给穿,动不动拿鞭子抽啊。”李棠含混说,“行,把这些都归咎成父债子偿,可连锁效应就这么产生的。”
“屁大点地儿一传十十传百,在家里都受欺负,外面还能成了避风港?你说游弋那脑子想不出别的方法么,为什么偏偏招着让人霸凌,因为能戳他爸肺管子的只有他妈。”
“穆姨性子特柔,胆子小又善良,说话声儿大点儿都能被吓到那种。要是出生在正常人家,绝对妥妥一个不敢轻易让踏出门的小公主。”李棠皱着眉偏过头,“你让这种性格的姑娘怎么反抗,没人疼就算了,从小身心都在受创伤,不生病才是怪事儿。”
寥寥几句已经清楚往事的大致走向了,今见山仰头使劲闭了下眼睛,绕过画架走到吧台前坐下。
住在听柳屋的时候在书房见过这部电脑,因为厚重和未知品牌,他一直以为是设计专用电脑。
今见山两指贴上触摸板,刹那间他苍白的脸被橘色夕阳映照。青山的边际全是坍塌高楼,有高有低有近有远。
一个小女孩光脚站立在悬崖峭壁边,绚丽夕阳中女孩头顶一片乌云,身前的铁罐子跟随褴褛衣衫一起晃荡。
经停饭菜味道很不错,李棠时不时皱起的眉和喝水的次数却像味同嚼蜡,她吃得很慢停顿又很久。
“去年游弋自掏腰包给很多学校改建了厕所,包括清泉一中,说来穆姨还是你学姐,不过她学习可比你强太多了,毕业被招去了溥大,免费上学不说还给补助金。本来以为跑远了一切都会往好方向发展,所以对丑陋的人来说,漂亮确实是原罪。”
“反正日子不好过,在教授威胁下没上几天就辍学回昌市就业了,好在溥大的补助金没有收走。那时候高中毕业都算是高学历,而且穆姨颜值在那儿摆着,找工作很容易。当中有很多星探找到她,不用说你也清楚为什么没去。”
“她进了一家刚开的游戏小公司,正是招人才的时候去了也有发展潜力,还不用多和人打交道,天天坐电脑跟前学编程就行。”
李棠垂着头攥紧筷子:“可日子变得平静反而激发了她的不安,她出现了受虐倾向,主动揽下公司里大大小小的活儿。”
今见山手指僵硬地带动小女孩在雪原里环视,在转动到一个高楼坍塌的方向时,轰隆隆闷响从画面里传来。
乌云闪现出蓝色细小光芒,又夹杂了紫色和白色,紧随其后是浇头而下的雨,以及传来的细微歌声。
声音像很远处传来又像在近处,今见山拉近视角,站定在河边的小女孩嘴唇正一开一合翕动。
今见山颤动着瞳孔难以置信地缓慢转过头,画架上的画都是黑色铅笔绘成,其中一幅大片留白,只右边隐约出现一个上翘戗脊,是啸宁塔。
他迟钝地看回电脑,指尖微微发抖地继续按下W键。小女孩哆嗦地从小坡滑进河里,扶着铁罐子颤颤巍巍在水里走动。歌声没停,步子很慢很慢,偶尔会在雨中回头看一眼。
“病情越来越严重,基本没日没夜全钻电脑里了,你说也真是奇怪,好像有精神疾病的人思维都很不寻常,记得小时候玩的百灵梦么?穆姨设计的,在这之前还有好几个游戏。”
“后来就是遇到回国的游叔了,很浪漫,游叔在咖啡馆看了她很久,看她从马路对面走进来,又提着一堆咖啡出去,持续了有几个月游叔这才上去搭讪。”
李棠笑了笑:“据说穆姨根本不搭理他,不过游叔天天都去,想想一个高富帅克制又有礼的搭话,一点儿不心动那得是鬼。”
“接触没多久游叔就发现了她的心理问题,在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时游叔联系了国外朋友。因为情况不明朗,而且穆姨很抗拒,所以必须找一个长期能待在国内的医生,还得是同龄人。最后辗转找到了准备回国的留学生,也就是关子洲他妈。”
“游叔把公司上下全打点好,然后把关姨送进公司冒充职场小白,专门在穆姨手底下干活儿顺便催眠,问东问西时间久了两人关系也近了不少。耗时虽然久但情况有好转,穆姨开朗了不少,跟游叔也确定了恋爱关系。”
“这期间游家一直都知道找心理医生的事儿,不过没想到帮助的人竟然是儿子女朋友。游叔回家赴鸿门宴的时候想带穆姨一起,结果游家跟预判了一样,以游弋他姑要回国办事儿为由头让等着。”
“游叔多聪明一人,立马就知道什么用意,这人是怎么都带不到家里了。他怕穆姨觉得他一去不回导致病情反弹,走前第一件事儿先是恢复国籍。”
李棠看着筷子上的菜,沉默片刻低声接上:“这第二件事儿是求婚,正好是游弋他姑回来那天,闹得凶,穆姨第一次病情发作。”
空旷土地里忽地飘起漫天的黄色花瓣,被雨波及的还会颤巍躲开,动画效果在如今看来也毫不逊色。
然而与美丽梦幻格格不入的是,电脑里传出了阵阵呜咽和抽泣。今见山莫名生出一种烦躁感,他挪动视角快速环视周围。
越来越多的黄色花瓣连废墟都被遮挡,他又带动女孩往上看再往下看,终于知道烦躁感从哪来了。
褐色土地长满了荆棘,一双赤脚踩在上面来回磨擦脚背。今见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画面里渐渐渗出的血,然后迟钝怔愕地转头看向身后。
一幅画上满满都是东倒西歪的花梗和叶子,如果把电脑里的黄色花瓣组合成花朵投放上去,再把花茎和叶子染成绿色,那么得到的将会是一片油菜花。
今见山无法想象,游弋是怎么坐在电脑前目视这些,也无法想象,游弋询问尸宁山时在想什么,僵立在油菜花田的那一个小时又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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