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前往沧溟洲的传送阵时,整个离岛狂风大作,海水裹挟着凉气拍在岸上。
夜色稠得似墨。
陈泗问:“怎么扔了那传讯玉珩?若是典当了,兴许也能换钱。”
“钱易还清,情难偿尽。我不想落下把柄。”段瓴开口,在周围修士眼中却是在自言自语,几人不着痕迹地投来窥探的神识。
“你师兄的话果然不错,倔得似驴。”陈泗讥讽道。
而段瓴摸出传送符,低声道:“是驴是马都好,至少不是寄居他人体内的孤魂野鬼。”
“伶牙俐齿。”陈泗的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随着阵法启动,众人脚下迸现出的金色光柱刺破夜色,面前跳动的光斑令段瓴回想起遇见离苦时的画面。
“莲衣仙子!”
段瓴回头,只见一青年逆光向她跑来。
是秦莲衣的熟人!
她刚要提脚跑路,却看清青年的模样——脚履宝靴、身穿牛首补子华服,头戴紫金冠,固定冠冕的银簪在目光下熠熠生辉——他显然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于是段瓴硬生生止住去势,泰然与他攀谈起来。
“好久不见。”她道。
陈泗当即阴阳怪气:“你何时见过他?”
聒噪!她忍下一口气,费力扬起嘴角。
青年在面前站定,呼吸因奔跑而略显粗重,他本想向段瓴拱手,礼行道一半,又急忙改为叉手礼。
“真没想到能在肇洲再见仙子……”
他垂首说话,段瓴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原本与青年一道的修士几人也慢步走来,纷纷与她行拱手礼。
段瓴回礼,问那青年:“这三位如何称呼?”
几人中有人调笑青年:“离苦道友,这便是你的不对,怎不与我兄弟三人引荐这位仙子?”
“这位便是泊芳斋大名鼎鼎的莲衣仙子!”离苦温驯地笑开。
那三人皆瞪大了眼睛,几道神识立即对段瓴上下打量起来。
“原是秦道友,久仰!在下史由人,出自万山重阵门。”为首的中年男子道。
余下二人皆出自此门,一一介绍后,离苦提议找个地方歇脚。
一行人来到城内,在最大的茶楼二楼落座。
暮色已然四合,来往茶客仍络绎不绝。那师兄弟三人落座头排,离说书先生最近,话本讲道精彩处,听得满堂喝彩。
段瓴带着当康,避开人群坐在凭栏处。于此处眺望,城内喧阗夜景尽收眼底。
当康一屁股坐在桌旁,庞大的身躯仿佛天然的屏障,许多修士几番投来目光,却没一个敢上前。段瓴从来莲盏中取出瓷碗,倒满茶水,当康捧着喝了起来。
二人面对而坐,离苦抿了一口清茶后便捧着杯子,支支吾吾半晌,终于问道:“怨我多事也好,在下想问,仙子是否遇到难处?”
自己与秦莲衣行事作风必然迥异,他似乎已经察觉。
段瓴明知故问:“何出此言?”
“你的修为……三百年前的不禁夜灯会时,已至化鲤境,怎么如今却跌退到了太初?”
原是因为修为。段瓴暂且放下心来,却敛起舒展的眉眼,长叹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离苦见她愁眉苦脸,连忙转移话题:“仙子此番可是要回沧溟洲?”
“用到‘回’,那便有可能是秦莲衣的宗门。”段瓴心想。
“正是。”
离苦好客知礼,生怕段瓴觉着无聊,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自己游学这一路的见闻,说到趣处,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而段瓴啜饮着茶水,只安静听着,在他激动时,附和地点头。
半壶茶饮尽,离苦眉头微蹙,眼神落在她的衣襟。段瓴低头一看,粗布白袍上打着好几个补丁,那是她在菡萏庐练剑时弄破的,还是太易借来针线仔细缝补而成。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离苦见她发呆,也不再言语,只暗自饮茶。
几息后段瓴察觉一股寒意袭来,仿佛被某道视线穿透身体。
这显然不是幻觉,因为沉默良久的陈泗忽然道:“当心,有灵力波动。”
心弦一紧,段瓴警惕起来,她看向离苦的眼神变得幽暗,神识沉入莲盏,只要他所有动作,刈楚便会刺向他的咽喉。
可离苦非但没有发难,反而也愣起神来,他眼神失焦,不知望向何处。
“咦?”桌边当康疑惑地哼哼起来。
段瓴看向它,当康注视着她头顶处,叫唤道:“你的头顶有一颗珠子!”
珠子?
段瓴伸手却抓了个空,一时更加疑惑。
发觉她看不见也碰不着那珠子,当康索性描述起来:“眼睛大小,是红色——不,是灰色——不不,是黑色的。”
不等段瓴弄清究竟是何颜色,当康漆黑的脸上神色一变,惊叫道:“珠子飞到他嘴里去了!”
一看对面,离苦的嘴里果然咀嚼着什么。
只见他嚼了仅仅两下,立即龇牙咧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俊脸紧紧皱到一块,活像一块老树皮,暗红的涎液从他嘴角滴落,离苦整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段瓴递出手帕,离苦接过,捂住自己的嘴,吃力道:“咳咳咳……多谢……咳咳仙子。
”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不再咳嗽,平复了呼吸。
帕子上沾满了鲜血似的涎液,离苦尴尬极了,道:“啊!手帕脏了,我下回赔仙子条新的。”
“帕子而已,无碍,”段瓴温柔道,“只是有一事不解,还要问离苦道友?”
“请说。”
“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段瓴眼神柔软似水,可言语间夹带的锋刃,差点将离苦刺穿。
他面色红了又白,眼神既惊讶又懊悔。段瓴催动血兵跑流遍整个身体,确认无妨后,她后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但说无妨,我相信你没有恶意。”
夜色已深,茶客稀疏不少,离苦窘迫的模样自然落在方才三兄弟眼中。
他们戏谑眼神的凌虐下,离苦的脸又红了,他低声致歉:“冒犯仙子,是在下不对!我以为仙子不会发觉才……”
从离苦的叙述中,段瓴终于弄清那股看透魂神的目光从何而来。
味分五种:酸、苦、辛、咸。两两组合,便生百味。
与食物类同,人也有百味。
离苦一脉修“百味道”。那是一种能品尝人之“本味”的功法,只需运转灵力穿透人体,被施法之人的百会穴处便会凝结一颗本味珠,只需入口品尝便可得知此人的性情与境遇。
据说,修炼此法,旦偿百味即可得道升仙。
“可是,”离苦沮丧道,“就算品遍千万种味道人也不可能登仙。”
“为何?”
离苦望向无量城中心的虚影,道:“天地间有八柱,四柱乾维,四柱坤轴,分别作顶天立地之用。八柱既成,修界与仙界便上了一道封印,天官无法下凡,修士也无法飞升。”
白匪石给的书上可没有这些。
段瓴了然,顺着他的目光,远远望见白色擎天巨柱立在城中。柱之宽阔,比之巨鳌;柱之高远,直入云霄。
“那我的本味珠是什么味道?”
离苦小心翼翼地瞄她一眼,犹疑道:“……很辣,辣中带着苦,还有非常腥……像血一样。”
“之前的味道呢?”段瓴问秦莲衣的本味是何滋味。
“先前仙子高出我两个境界,在下不敢不问自取。”离苦缩紧脖子,双手紧抓着自己的衣袍,搞得像她要生吞了他似的。
“于是我今日境界大跌,道友便可以肆意妄为了?”段瓴笑问。
离苦更加愧疚,张了张嘴,却难找出借口,最后索性起身向段瓴深深一躬,道歉:“今日是在下得罪了仙子,今后仙子所有要事,尽可以与我联系,我一定尽我所能,解仙子之难处。”
这话郑重,声量也足,二楼还没离开的修士们频频回头,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段瓴那张脸。
段瓴沉吟片刻,离苦此言实际已经达成她的目的,见他耳畔通红,也不再为难,大方道:“我要的,于你应该不算要事。”
离苦坚定道:“仙子但说无妨。”
“去往沧溟洲,需要多少灵石?”
“沧溟洲在北海,须通过传送阵。传送符的价格,我没记错的话……”离苦思索着。
话音未落,三兄弟中的史由人大声答道:“是三十灵石!”、
“不错,是三十。”离苦道。
段瓴道:“若道友诚意赔罪,借我灵石便好。”
不但离苦,落座头牌的三人也都瞠目结舌。
难道秦莲衣实际相当富裕?
脑海传来陈泗的轻笑。
段瓴按了按太阳穴,装得太累,直言:“没有就算了,不强求。”
“不不不,”离苦赶紧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堆灵石,“三十灵石怎么拿得出手,还请仙子收下这些。”
“我只要三十。”
二人僵持不下,最后离苦服软,从怀里摸出一枚二指宽的玉珩:“此物有我神识,只需注入灵力便可通讯,望仙收下。”
见他坚持,段瓴也松口,接过玉珩放进莲盏。
肇洲的传送阵集中在离岛。
自烁金楼买下传送符前往离岛的船上,段瓴将玉珩抛进海里,陈泗啧了一声,她却不以为意。
***
传送阵的金光隐没,段瓴手中的传送符成了灰烬,随风消散。
从同来沧溟洲的修士处探得所在,她骑上当康,行至泊芳斋山门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四下无人的密林中,段瓴对当康道:“对我使出那招。”
当康:?
“你败在我手下那招。”
“这可是你自找的!”当康气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记破山顶。
訇然巨响后,段瓴断了条手臂,瘫倒在砸出的土坑里,血色视野中,几个身着青衣的修士御剑飞至。
昏死前最后一眼,她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面前。
“……师……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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