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明兮。”
三个字让墨明兮瞬间收拢心神,惊惶与挫败此时都微不足道。他细细解读着祝可山脸上的表情,无字天书一般。
祝可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诡异,他宝相纹路重叠的道袍,他背上的葫芦。他祝可山长着一张精明的脸,所说的话和自信毫无关系:“沈清说你最值得信任了,我才来托付你。”
墨明兮将季鹤白挪开的瓷瓶收进怀里,随口道:“什么意思?”
祝可山话未出口,先自脚下推开阵法。阵法依旧极其强势,符字在天顶和地面间流动。墨明兮伸手,看着符字从掌心穿过,未能参透其中妙处。
祝可山画阵无需动手,亦无需表露心动念动,神色如常道:“谁也入不得此阵,你我所说不会被人听去。”
墨明兮并不担心季鹤白做隔墙有耳的事情,眼下祝可山棘手更多。墨明兮撑着墙壁站起来:“为什么叫我墨明兮?”
这一问似有余音,祝可山颇为可笑地看着墨明兮。
洞口光影流动,云海被风推着往前。
问灵宗很少下雨,墨明兮听到了雨声,雨打屋檐的声音。
祝可山终于开口道:“因为你就是,我可以把你的魂魄提出来你信不信?”
墨明兮透过阵法望向洞外的云海,叹气道:“我信,我是,但我确实死了。”
祝可山目光从未自墨明兮身上移开:“既然心神合一,分神物外。你已经经历过合体境界再造血肉,这一具身体算什么?”
墨明兮听得云里雾里,但手上不停地将祝可山给的丹药吞了下去。丹药都不难吃,他吃完一瓶扔一瓶,大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不理解。”
祝可山司空见惯孤注一掷的模样,语气平平:“不破不立你可明白?”
墨明兮点了点头,丹药吃下去并没有那么快起效,头该疼还是疼,心该乱还是乱。他顺口问道:“那我需要破什么?”
祝可山天才之姿,对给墨明兮一句句解释实在是没有兴趣。他只问自己想问的:“你为什么不问我托付你些什么?”
墨明兮垂眸,波澜不惊:“总是我能及之事。”
祝可山看着墨明兮,眼中兴致盎然。他修行之中从未遇到阻碍,最爱看强者于困境如何自处。调笑道:“这就答应了?”
墨明兮向来言出必行,话虽轻,在他心里也依旧很重:“我又没得选。”
祝可山笑了笑:“你真是该爽快的时候十分爽快啊。”
墨明兮苦笑道:“大势所趋罢了。”
风如潮声,但观澜峰本不会下雨。
金符在雨水中旋转,溅出的细小的水珠。
水汽中远山变得空茫,问灵宗的殿宇也变得空茫。
祝可山正色道:“你夺舍了谁?”
墨明兮仿佛身在雨中,听见这个问题,有些僵硬地答道:“猫。”
祝可山没有听懂,声音重了些:“什么?”
墨明兮重复道:“一只猫……”
祝可山眼角微微抽搐,重复地问道:“什么,你什么意思?”
那些丹药似乎慢慢开始起作用,墨明兮感觉好了许多,于是身形一轻化出原型。更加无聊地“喵”了一声,说道:“夺舍了一只猫。”
祝可山看着地上踱步的那只白猫,眼角抽动得更加厉害,咽了咽口水道:“你快变回来吧。”
墨明兮从善如流地变回人形,见怪不怪地解释道:“机缘巧合,我也没得选。”
祝可山深呼吸一口气:“没事,问题不大。怪不得寻常夺舍都是占用他人灵脉修为,你却还在用自己的,也算是因祸得福。毕竟你能夺舍的人里头,像你一般的法修也是没有。”
墨明兮眼里没有一点笑意,他听着并不存在的雨声,点了点头。
祝可山问道:“你这灵脉也是再造的?”
墨明兮继续点点头,无所保留。
祝可山闻言轻松一笑,撸起袖子:“那便不可惜了。”
墨明兮想起季鹤白给他生出灵脉的时候,剑阁的竹叶清香也来凑热闹。墨明兮想了想:“不可惜。”
祝可山活动一番筋骨,传来关节喀拉喀拉的响声。他漫不经心道:“死这件事你一回生二回也该熟了,我将碎你灵骨断你灵脉。妖兽化形与血肉重塑无异你已有经验,只是这次要当人身是本身,方才便于调和。”
墨明兮接受得很快,认真道:“明白了。”
祝可山道:“你别真死了就行,旁的都不用担心。痛得想要喊叫也无妨,总不会比薛辞那小崽子喊叫起来聒噪”
墨明兮轻不可闻地笑了笑:“前辈不用担心,这个我在行。”
墨明兮心思重重,听得那雨声越来越密集。屋檐下的金符越转越快,冰冷的雨水似乎要溅到脸上。
祝可山一语道破迷惘,他声音极清,似一道利箭:“墨明兮,衍天算筹其实在你身上吧?”
墨明兮陡然一惊,心神具空。
就在刹那间,祝可山手中结印已成。
他环过双肩的圆带自胸前的腰封飞散,麻绳捆纽般的圆带散成两道卷轴在祝可山的身后鼓动。墨色道文密密麻麻写在藤黄麻布上,在飞舞中似乎要活过来。阵法的罡风将他背上葫芦口贴的黄符撕裂,祝可山出剑了。
葫芦中抽出来的是祝可山的命剑,这命剑竟然是祝可山的灵骨所制。祝可山日日背着的葫芦里,放的竟然是他的灵骨?!
符字流动环绕,将剑身包裹住,甚至分不出是有形还是无形。
墨明兮根本来不及去想这灵骨如何封进葫芦里,只能在心中叹道:“什么人啊……连他自己也不放过。”
祝可山的阵法偏暗,整个像被墨色浸染,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阴骘。但祝可山整个人却格外坚定光明,像是破云之剑。
祝可山笑道,声如帝钟乍响:“分心?”
他剑指微转,直指墨明兮眉心。
无边的剑气霎时如同决堤的洪水灌进身体之中,见山破山地一寸寸碾碎他的经脉骨血。洪水滔天,将一切覆灭,灵脉也好,灵骨也好,属于这具身体的一切根基,都不被祝可山的剑气放在眼中。
问灵宗下着暴雨,暴雨如珠。翠蓝色的屋檐被洗的晶亮,在雨中闪闪发光。
墨明兮面上惨无血色,大颗大颗的冷汗自额角滑落下来。墨明兮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这具身体,从前各疼各的他尚且能够慢慢习惯。现在却五感勾连,逼得魂魄只想逃出身体获得片刻喘息。
这想法他都来不及阻止,只觉得自己魂魄就要脱离本身。
在即将要获得片刻喘息时,墨明兮胸口一疼。他痛苦地低头看去,分明没有看到伤口。再望向祝可山,方知魂魄被那命剑一剑洞穿。
墨明兮呼吸一滞,根本没有剩余的力气去喊疼。如滔的剑气,蛮横地冲刷干净脆弱的灵脉。他想,祝可山的命剑,是无形之剑,好特别啊。
雨幕越来越密,密集到根本看不清其他的景色。唯有金符咒旋转不休,金符旋转极快,那丝线再也无法承受。
叮——
金符崩断丝线,整个飞入雨中。
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响的嗡鸣。墨明兮什么也来不及感应,只听见了浑浊的心音。
那心音极其嘈杂,浑浑噩噩模模糊糊。一阵阵低语,细细碎碎的低语,混杂在人声鼎沸的世界之中。
听不清,他根本一句都听不清。
断骨碎魂的痛感一浪高过一浪,魂魄强行嵌入的疼痛也绵绵不绝。他耳边嗡鸣阵阵,风吹过金符的声音,剑鸣声,雪地里的奔跑声,鞋底踩过积雪的声音。
那细碎的低语却依旧不停,逼得他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墨明兮心想:祝可山真的好吵啊,祝可山快闭嘴吧。
墨明兮几乎是本能地紧捏咒诀,重聚精神,直击祝可山而去。
祝可山此时豪不设防,被这一道五灵蕴法打得撞在石壁上。
轰的一声。
墨明兮许久没有感受过自己清晰的灵脉流动,力量源源不断,在那些碎骨经脉间粗暴地穿行。他惊讶地看着手中流转的光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祝可山的灵阵架在半空。
墨明兮朝着祝可山看去,只见祝可山姿势别扭地从石壁上挣扎起来,吐掉一口淤血,正满脸笑容地看着他:“哈哈哈哈,法修翘楚,后生可谓。”
墨明兮只觉得架着他的灵阵一松,他整个人都快要掉下去。但他根本来不及松懈,祝可山的剑就已经到了面前。
剑气足以破开冗长暗夜,劈山分海而来。祝可山并未留情,墨明兮若要活命须得不断地反抗。术法光华将洞内照得通亮,交锋之处火花四起。一道道术法剑气在石壁间追逐,留下深深的凿痕,衣袂纷飞难分胜负。
墨明兮动动指尖都仿佛要碎掉,此时却根本无心在乎那些细枝末节的疼痛。他踉跄地迎着剑光而上,咽下喉头鲜血。祝可山并未境界压人,单他的剑修一脉就足够喝一壶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墨明兮悟得玄妙,见剑锋直直穿来,以掌相抗。
气流汇聚于掌心,满室光华也汇聚于掌心,那剑锋再也不能前进一寸。
墨明兮猛地明白,比起季鹤白让他抵抗无边剑意生出灵脉,祝可山却是直接空门大开,将心音借给自己做不破不立的阶梯。
墨明兮灵力轮转不歇,身体疼得如同破烂的风箱每一息都在无声喧嚣。
他眼眶泛红,朝着祝可山咬牙切齿道:“你们剑修果真是个个疯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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