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明兮背靠着窗框,霞光映照着他的如墨的发丝泛起金光。
他停下推演,难以置信地转向季鹤白:“仙人未必斩不得?”
仙脸上丝毫不见愠怒,露出一丝全知全觉的微笑:“想法很好。”
季鹤白垂眸,随即望向仙人的方向,又看回墨明兮摇摇头:“到底是凡铁,不能破真身。”
墨明兮没来由的松了口气,朝着仙人微微颔首赔了个不是。
仙人一笑:“无所谓,等你不日飞升,上去赔我几个法器即可。”
墨明兮:……?!
季鹤白脸上不见惊异,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仙人的提示,甚至微微点头,表示对这个提议的认可。
仙人看着不明所以的墨明兮,微微惊讶:“哦?你不知道。”那疏离尘世的脸忽然凑到墨明兮面前,非常近距地凝视着他漆黑的眸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仙人端坐回位子上,两条细眉一挤:“唉,凡人凡人。”
随即手指一点季鹤白:“我与他原在一处司职,都是仙人从前见过的。”
随即手指又在季鹤白与墨明兮之间来回:“我在仙界之时你俩传过信的,传得可不少。”
墨明兮顺着指尖落到季鹤白脸上,震惊在他的五官里缓缓扩散:“什么?什么?”
“可是他下界找他的仙侣,把自己找转生了这事你知道吧。”仙人收回手,捂嘴一笑,越笑越大声:“也对,你遭了天罚忘记也是正常。”
墨明兮唰的一下转过头来:“什么?!”
接二连三的消息,墨明兮的脑子终于是跟不上了。
仙人朝着桌上的算筹扬了扬下巴:“你算呀,就算……算这桌子吧。”
桌上放着一副玉质算筹,并非用来推演的最好之物。
仙人盛情难却,墨明兮半信半疑地拿起算筹,触手冰凉,灵气充沛。
“仙人法器?”墨明兮疑惑道。
墨明兮一掌摊开随意施术,不报抱任何希望。
赤金的电光勾连在天地之间,通天的大树连树芯都快要烧起来。
他仰面朝天躺着,一道道金光猛烈降落他的身上。天罚九十九,他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火球般的树叶坠落在身边。
墨明兮手一抖,算筹落了下来。
他未能将这景象看下去,那坠落像是有了实感一样攀上自己的身体。
“我……”
六角飞檐开始晃动,自塔下回荡起鸾鸟煽动翅膀的声音。
墨明兮探头朝窗外望去,修元塔的视野极好,可以看见昏黄的暮色中,整个四方城内都开始扭曲变化。
从前如何生死,墨明兮暂且放在一边:“外面!”
仙人端坐如常:“不用着急,我还坐在这里呢。”
四面八方隐隐传来雷声,四方城的四角,浓稠的黑云翻滚而来。
鸾鸟像是脱离了控制一般,纷纷展翅朝着四角方向而去。
巨大的羽翼之下,点点金光洒落。
“这是仙人的鸾鸟?”墨明兮心中一沉:“那如果少了一只会怎样?”
仙人垂目,不见惊慌:“那就是时也命也,非我能及了。”
仙人周身包悬浮着淡淡的光点,这光点偶尔有一两颗落在墨明兮身上。
墨明兮伸手去接,觉得温暖如春。
“黑云来了会怎样?”
“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仙人摇摇头:“这个位子本来是天道坐的,又不是我坐的。我一人之身,已非此界之物,供养了这么久也该到头了。”
墨明兮眨眨眼:“天道呢?”
仙人一笑:“问你啊,天道呢?”
墨明兮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天道要我……阻止季鹤白。”
仙人一哂:“阻止?”
墨明兮低头:“说服。”
季鹤白凑了过来:“说服?”
墨明兮头埋得更低:“证道。”
仙人盘坐静息:“那你想想那是天道吗?说话可也如同现在修真界中规则,颠三倒四,倒行逆施?”
墨明兮眯起眼睛,猛然想起天道所言快意二字。
“快意?”
季鹤白撑着桌子,凑过来想看清墨明兮的表情:“快意?什么快意?”
墨明兮盯着桌面上的算筹,觉得这话看着谁说都不大对劲:“我见衍天之相,说你……同仙人,同仙人修鼎炉之法。”
墨明兮越说越小声,轻不可闻。
“修什么?”
墨明兮心一横:“说你亵渎仙人,修鼎炉之法长进修为,仙人不堪……”
季鹤白:……
仙人倏地睁眼,哈哈哈笑了几声:“害羞什么,仙界也有司情爱的神仙,也有双修而至的道侣,这话我有什么听不得?”
墨明兮无言:“鼎炉之法并非自愿。”
仙人瞧了眼季鹤白:“嘶——那可不行,我的仙侣可不答应。”
墨明兮:……
季鹤白:……
季鹤白小声,揪着莫名其妙的重点:“难道你看到了……”
墨明兮觉得脑袋上的头发都要竖起来:“我没有!我是听天道所言!”
季鹤白支着头,凑在墨明兮旁边:“我可没有这么丧心病狂,你可不能听一面之言啊。”
墨明兮:……
“预言之事,或许因我重回修真界而解。”墨明兮正色道:“心音,我是想知道心音何解。”
“心音?”仙人一顿,轻描淡写道:“除去现在持天道朝笏之人,心音自可消除。”
轰隆隆。
四角传来的雷声回荡,四方城像是摇曳的布料一般在明暗中摇摆。
鸾鸟拼了命似的在黑云之中起伏穿梭,只是南面一角,出现一道裂口。
漆黑的乌云如勺中汤汁,缓缓倾倒下来,一点点蔓延进四方城中。
墨明兮抬头,朝高远之处极目远眺。
金色的余晖变得浑浊,缓缓沉降。
墨明兮思索一会,觉得有异:“仙人来到此处,却不能将其寻出?”
仙人两手结印胸前:“天道尚且不可随意触动修真界中人命数,仙人如何能越过界限擅自惩处。仙界降罚,唯可罚天道一人而已。”
墨明兮看仙人似有破绽,想要出手相助。
指尖捏决才发现,自己的杯水车薪,供养这颗通天之树尚且不够。
他有些挫败地看着指尖,飞快地想着还有什么可以借助。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浑浊,似乎相中之景就要重现。
季鹤白忽然道:“那你来此处有何作用?”
“我来此处?”仙人歪了歪头,眸中浮出一丝情绪:“是在仙界感到了求降。”
“求降?”
仙人手上印记几变,眉心的仙纹更加深红,似乎将局面控制住了:“我还在修真界修炼时,收过一个徒弟,叫做……叫沈,沈清。在我众多弟子之中他资质最为平凡,莫不如说放在整个修真界都算得上是平平无奇的典型。一路苦修,修到我飞升也没有太多长进。除却心正,无一优点。”
墨明兮与季鹤白四目相对:“沈清?”
“嗯……是他。他烧香开坛,又是法器又是唱经,绵绵不绝啊。”仙人脸上出现一丝修士一般的苦恼:“仙人下界总要时间,他是一点清净也不给为师留下。”
墨明兮心中笃定:是沈清没错了。
“他来求我,我自是要来的。”仙人思绪渺远,担忧地望着窗外浑浊的光景:“鸾鸟真的少了一只。”
墨明兮:“抱歉。”
“倒也无妨,都是机缘。”仙人眉目平顺,衬得季鹤白和墨明兮震惊的脸,更加震惊:“沈清他学得慢还不着急,就连他都这样求了,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季鹤白目光一凝,热切道:“你和他碰面了?”
“唔……没有。”仙人再次结印:“仙凡有别,我不能见他。只是很久之后我看见天光一道,似是他飞升了。”
墨明兮喃喃:“千处寻师皆可降……”
仙人一愣,似乎许久没有听到这话,淡淡道:“谁能想到呢,你是他的好徒弟。”
墨明兮沉浸其中,觉得玄妙非常。
仙人衣袂纷飞,身边的光点已然成了灿金颜色:“无妨,这次我回去,就能见他了。”
“回去?”
季鹤白和墨明兮异口同声。
“仙人之力也有尽头,难道我要坐在这棵树上枯竭而死?”
轰!
一块飞檐从塔顶坠落。
仙人面色沉凝,却不见慌乱:“我若离开,修元塔中修士便会逐渐不受约束,一月之内,比起你那什么预示之景,好不到哪里去。”
轰!
墙皮簌簌落下,连同窗框也跟着摇动。
窗外乌云压城,浓稠的黑云像是将四方城缓缓融化一般,眼见着屋舍瓦檐塌陷了下去。
修元塔开始剥落崩解,砖瓦琉璃暴雨似的落下去。
三人依旧坐在桌边,通天之树的原貌显现出来。
墨明兮看着硕大树干,粗壮的枝叶在脚下交错。
外头阴云浓稠,天光熄灭。
墨明兮心中动摇,他只是要阻止季鹤白走上歧途,却亲眼看到了一条歧途在修真界交织。
季鹤白也一样注视着这一切,意外的没有动手。
这股拆解修元塔的力量,似乎修士所不可抗衡。
徒劳无用之功。
“若不一试,怎知无用。”
墨明兮和季鹤白几乎同时出手,剑意与术法的辉光虽不能破开重云,也不能解开无形的控制。却堪堪保住了摇动的树冠,不在崩解中散落。
修元塔镶金绘彩的砖瓦还在落下,完全崩落之后,金色枝干墨绿枝叶,拱顶一般垂盖的树冠在三人头顶露出全貌。
遮天蔽日,错综复杂。
两人仰头,仍被这景象震慑,环视着树冠之顶。
忽然,墨明兮游移的视线停住了,他心中一惊。
在左下方一支手腕粗细的枝干上挂着一个人。
这人脑袋猛地一转,朝着墨明兮狞笑起来。
这不是幻觉,他身边传来季鹤白疑惑的声音:“李冉?!”
墨明兮愣住,他手中的算筹发出莹莹光辉。
墨明兮在光辉中难以置信的低头,颤抖着看着掌中之物:“朝笏……在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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