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初在读齐煦未完成的手稿,正入胜时,连眼皮都没抬,随口道:“放案上吧。”
刘梦见他心不在焉,不禁有些尴尬。但他明白有求于人该如何做,便拿眼睛瞥了瞥纸张,无话找话道:“这是齐大人的手稿?哥,你竟然还识字啊。”
“大人要我帮他分门别户地整理好。”李玄初不紧不慢地读完最后一行,这才抖抖手将那稿子折好,放到一边,回过头笑问道:“你学腿脚功夫做什么,还想和人打架不成?”
李玄初的目光总是沉静又稳定,很少四处飘忽,所以当他注视着谁时,便很容易使人产生被认真对待的错觉。刘梦心头一热,便将胸中藏着的话滚了出来,贼兮兮地说:“玄初哥,你别说,我还真有想揍的人。”
原以为对方会追问下去,哪知李玄初神色如常,也不听他后半句,只是起身理了理衣摆,伸手自书柜上拿下另一本书,重新翻开来看,“那就更不能教了,大熙有律,逞凶斗狠者拘狱十日。”
“别啊玄初哥。”刘梦不甘无功而返,一把扯住李玄初的袖子阻止他继续,“我是说正事。”
李玄初正在翻书的手一顿,不悦地扫了眼拽着自己袖子的手。他垂眸看人的时候,素日里的温和都消失不见,反会流露出一种锐利的威慑感。刘梦被那冰冷的眼风扫得一骇,仿佛被烫到一般连忙松开了手,局促地讪笑起来:“是我姐姐被一个狗官强行掳去,纳做小妾了。玄初哥,你别嫌我,我是做梦都想替她报仇啊。”
“谁?”李玄初一怔,微微直起身子。
“京城府尹吴朝成。”
“把人打一顿就解决问题了?”李玄初听罢却又靠回了座椅中,继续低头看书。
见李玄初仍然无动于衷,刘梦彻底急了,说话声音都高了一个调:“咱们这些穷人有什么办法,谁能斗得过那官老爷?月黑风高,半道截住他,麻袋往头上一套,让他辨不出东西南北是人是鬼,再一顿乱拳打得他鼻青脸肿,看他第二天怎么见人!这样也算解了我心头之恨。”
“然后呢?”李玄初终于抬起了眼皮,“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无辜百姓。”
“那我们怎么办?”刘梦急道,“我姐姐难道就这样白白被霸占了吗?”
李玄初沉默片刻,这才抬手指了指上方,缓声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都会上达天听,你信吗?”
刘梦原本是不信的。
但玄初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半蹲在地上的刘梦突然想起,这少年初来乍到时看起来有点傻,有时连火都生不起来,干柴不是加多就是不够。他与其他下人格格不入,但面对嘲笑却不辩一言,直至今日也不曾有报复的意思。他只是沉默着学习,被责罚也毫无怨言。不给饭吃就饿着,关柴房就睡在稻草上,最过分的一次挨了打,也只是咬牙忍了,泰然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他也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吗?亦或许他自己就是神明。
“玄初哥,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刘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说。”
“当初鲁滨那样欺侮你,你是如何忍得的?”
李玄初未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脸上的神情变幻了几番,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并不回答,目光变得深沉悠远起来。
只是刘梦瞧着他,非要说出一二的话,那大概是一种……
悲悯的神情。
靳焕喜毕竟是帝师,在齐煦等人的竭力劝阻下,最终改死罪为流放,即刻启程。与此同时,全城的告示一夜间贴满了画像,通缉令中的少年悬赏百两黄金,凡是与其相似之人都会被官差捉拿,请那脚夫一一辨认。然而,画中之人样貌平凡,与其相似者俯拾皆是,加上高额悬赏博人眼球,一时间举报之气蔚然成风,每日都能抓出一两个人来。
被困衙门的脚夫辨得眼花缭乱,竟也记不清那少年究竟是何样貌了,只得皱着一张脸冥思苦想,终于一拍大腿,喊道:“我想起来了,他的右颈下长着一颗小痣!”
有了这条线索,找人的范围便缩小许多。不过两日后,衙门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先拜了官老爷,站在堂下谄媚而得意地一笑,“在下鲁滨,恰巧识得画上之人。”
城郭外,远山如黛,薄薄的晨雾浮动在天地间,前途不分明。
两名官差押送着一辆囚车,车轮滚滚碾过凹凸不平的黄土路,有些颠簸。车中坐着一个人,裹着白布囚衣,双手锁在枷中,须发同衣衫一色。一匹赤褐色的骏马慢吞吞地随在囚车身后十步之遥,骑马之人亦是白衣,长发半束着,一条霁蓝色发带从中穿过,缠绕几圈,尾端垂落肩头。
“齐大人止步吧。”囚车中的靳焕喜对着马上之人道,“今日能陪老夫到此,靳某已感激不尽。”押送囚犯的官差也知道车内坐的乃是当今帝师,不敢不敬,当即悠悠停车,容二人道别。
齐煦终于翻身下马,来到车前。
离得近了,才看清他额角有块不大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硬物磕破了皮肉一般。太傅伸手穿过囚栏,轻轻碰了碰伤处,“我那女婿都告诉我了,你为求君上网开一面,额角被砚台砸伤了……如今还疼么?”
齐煦说:“不过是皮外伤,早已不疼了。”
“委屈你了。”
齐煦微一摇头,道:“这话该我说才是。此后山高水远,您一路保重。”他对着囚车深深一揖。
靳焕喜还礼,“未溪保重。”
囚车再次滚滚前行。
“等我……等我寻到他,定会接您回来。”
齐煦的低语飘散在风中,靳焕喜却听明白了,他露出一个由衷的笑意,终于随着囚车一同渐行渐远,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
待齐煦策马回城,却在人流中迎面望见一个慌慌张张的熟人,“刘梦?”刘梦忙不迭上前,急道:“可算找到您了大人,大事不好了!您前脚刚走,玄初他、他就被官差带走了!”
快马加鞭地赶到衙门,才听说人已无恙,是梁成望恰巧路过,将李玄初保了出来。原来,这脚佚虽指认了他,梁成望却在一旁信誓旦旦地保证玄初是自己麾下之人,被派往京外办事,昨日才刚刚回京,不可能与他有所瓜葛。梁指挥是个武人,身长八尺,人高马大,腰间还悬着舔血的宝刀,这脚佚心生畏惧,心道究竟是谁与我何干?犯不着为了他白白犯险,便一来二去的又矢口否认,声称自己方才看错了,并非此人。
这一遭有惊无险,齐煦凭着留下的口信寻到了八仙楼,却被告知梁成望公事繁忙先走一步,将人转托给弟弟梁佑。
听到梁佑的名字,齐煦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随在引路的小二身后,也不知在这偌大的酒楼中转了多少个拐角,才终于停在一扇玳瑁片嵌就的门前,推开来,其中的喧闹声骤然涌出,向他扑面而来——原来这雅间内,早有一群梁佑的同龄好友到场,还点了许多作陪的庸脂俗粉,入目可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齐煦这才明白,此处看似酒楼,原来是个风月之地。
他久居京中,八仙楼不是没有来过,只是素来不涉此道,竟不知还有这层营生,今日一见,只觉得连鞋底都脏透了。
坐在雅间内饮酒的梁佑正对着门扇,头一眼便瞧见了齐煦,见他站在门槛外迟迟不肯入内,明知故问地揶揄道:“齐大人,您站门槛上做什么,难不成不打算要人了?”“子涛才道一会儿要来稀客,我们几个还不信——难道这位真是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齐未溪?”不知哪个耳朵尖的,听到梁佑唤他,跟着起哄道,“真是稀客,稀客啊!”
说话的是魏主簿之子,齐煦不识得,也不感兴趣,只拿眼睛飞快地扫过众人,并未看到玄初的身影。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对着梁佑行了一礼,“今日真是多亏了令兄解围,为在下免去了大麻烦。在下先在此谢过了——只是,阁下既知来意,又为何不见我那随从?”
“齐大人莫急。”梁佑岂能放过恶心他的机会,“既要言谢,就先陪兄弟们喝上一遭,稍后再见也不迟。”
齐煦自知躲不过,一言不发地提步迈入了门槛。他生得虽称不上俊美,骨相却是极佳的,举手投足间从容不已,硬是把这风月之地走出了出入庙堂的气度。在场之人多以风流自居,本以为对方是个迂腐不化之人,此时见齐煦不卑不亢,脸上未有一丝窘迫,竟被震了一震,移不开目光了。
“晚辈常听家父提起齐大人危言危行,竟也……”魏公子喃喃道。后半句未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是竟也愿与他们为伍。
齐煦微微一笑,落座。
梁佑见他一语不发便已吸引同辈们的注意,不禁泛起醋意,咬了咬后牙槽。原先坐在角落里的几个烟视媚行的女子自开始便留意起齐煦来。她们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却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真是好生引人遐想……风月女子最喜征服男子,此刻不禁娇笑着围上前来撩拨,夸官人生着一副好模样。
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齐煦受不住这味道,不动声色地转头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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