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回 新状元初做入幕宾 幼质子恭听亭下诲

君王所赐,不敢不受,齐煦虽不饿,却谢恩尝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美味非常。但话题却并非点心,反而是个“压轴菜”,齐煦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斟酌道:“臣少时随父北游,曾至东北三省。我国地大物博,但主要产粮之地不过区区,东北三省是其一,其实名不虚传。但臣曾在此地有一番经历。”

李胤霄明白齐煦是在借叙见议,颔首示意他讲下去。

“那是个风调雨顺之年,辽阳五谷丰登,颗粒归仓,我站在一片金灿灿的麦田中,只觉得秋高气爽,幸甚至哉。然而一名老妪从我身旁经过,念叨着天要绝人。我不禁奇怪,便问:‘如此丰年,为何还叫绝人呢?’

“老妪摇着头说,她有五个儿子,两个充军,剩下三个留下耕作。然而田地却非自己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到最后兵衙一到,过境的蝗虫似的,什么都不剩了。

“百姓积怨,有人做了首词:‘天公尚有防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晴,也是错。阴,也是错。’……但他们骂的不是天公。”

讲到此处,齐煦反而住口了。李胤霄洞若观火,岂能不知他的意思?见状笑道:“殿试上不是很敢说么?怎么在朕面前又瞻前顾后起来。说罢,朕恕你无罪。”

齐煦却端端正正地跪坐好,答道:“殿试上臣说要借水利之事平征地之乱,乃是扬汤止沸。若要动其根本,还需釜底抽薪。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李胤霄眸色深沉,叩着手指缓缓道:“如今旧羽凋零,新羽未丰……还是时机未至。”

齐煦见君上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只觉胸腔内又酸又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又觉自己只是书生见地,纸上谈兵,顿觉惭愧,便低着头不语。

李胤霄话锋一转又道,“征地之乱朕必平,南水北引、精兵简政皆是良策,只是需层次井然、有条不紊,如若本末倒置,到时必然捉襟见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说完,李胤霄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行至窗边,窗外一勾弦月正挂树梢,分外清幽。

夜色已深,早有宫人添了灯油,福宁宫内暖光融融,松柏木香缭绕鼻尖,齐煦心中反而平静下来,拜道:“君上深谋宏识,是煦管窥蠡测了。”

李胤霄负着手背对齐煦,只觉思绪万千,又听到他自贬,不禁侧了侧头温声道:“何必妄自菲薄?——权不能自横,镜不能自照。朕离不开你们这些折冲之臣……何况万事知易行难,能有此番见地之人已是凤毛麟角。”

齐煦听君上如此肯定自己,只觉心头浮云为之一扫,缓缓道:“君上说得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善于始而慎于终,必能成就一番伟业。”本是无心之语,听在李胤霄耳中却有拨云见月之感。自亲政后,他旰食宵衣,未尝有丝毫松懈。然欲速则不达,凡事更应徐徐图之,不可急功近利。

二人又谈及许多,不觉月落参横,天光乍现,齐煦才将多年来所思所见述说完整,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李胤霄感慨良深,拉着齐煦喜道:“朕有意提擢你,但新科状元按例至多升为五品,你理论有余经验不足,便先去御史台观政,从谏议官做起罢,跟朕上朝,熟悉熟悉环境——有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朕。”

依照传统,历年状元大多授翰林院任编修一职,虽同样是正五品,但翰林并无实权,远不及乌台可以监览六部。李胤霄如此破例,齐煦激动不已,俯身拜受了,虽彻夜未眠,却同李胤霄一样胸中畅快,也不觉得累,当日便跟着周公公去了吏部行注册之事,未隔几日就换上了一身靛色官袍。

而其余进士则例行至吏部一一登记评审,各谋其职。

却说齐煦目达耳通,慧心妙舌,很快便熟悉了朝中事务。又因其在京并无房产,李胤霄便将自己不曾歇息过的一处空宅赐给了他,距离皇宫不过千余步。

卢啸因是三甲,被分配地方从县令做起,不久便辞别了齐煦。

不忙的时候,齐煦则广交能人志士,但也分个三六九等,有的志趣相投千杯不醉,有的话不投机点头之交。就这样,他渐渐在这个陌生的京城安顿下来。不仅高步云衢,齐煦的桃花运也跟着兴盛起来。一表人才的状元郎很快引起了闺阁小姐们的注意,虽然出身寒门,灵力低微,但今日不同往时,明眼人都知道只要考中状元,往后按部就班地为国办事不出岔子,中年之后就必然能坐到二品以上的位置。说媒者络绎不绝,齐煦却觉得都差了点意思,便一直搁置着不提。

比起终身大事,齐煦还是更关心家国大事。自那日促膝长谈之后,李胤霄拟了一封简述,在早朝上要群臣大胆提议,各抒己见。齐煦头次跟着上朝,听人辩论后只觉得耳明目洗,越发文思泉涌,又将之前的论述修缮了一番。如此数次增删,去芜存菁,李胤霄才终于准许将条文发至户部试行下去。

如此飞书走檄地便到了暮春之日。子规声里,齐煦揣着各地驿报入宫秉呈,却听闻君上并不在御书房,而是去了御花园。

早到了落红成阵,香飘万点正愁人的时节,只见粉黛已疏,却换了荫荫翠润。远处楼台内钟声悠扬,整个皇宫为之一洗,沉淀着幽微宁静之意。

越过一片掩映的桃林,一座朱红精致的重檐吊角亭台自新翠中显现出来。亭台正中摆着一张石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立在桌前,却是在习字。

齐煦趋步上前,轻唤了声君上。

李胤霄闻声抬头,这才留意到站在花树下的齐煦,将手中的狼毫搁下,招着手笑道:“是齐煦啊,来得正好——过来评评峥儿的这几个字。”又对着面前的稚子道:“这是御史台的齐大人。”

那孩子扬起稚嫩的脸,对着齐煦露出一个少年老成的笑:“您就是今年的状元郎齐大人吗?”

齐煦方才听李胤霄唤他峥儿,又见君上亲自教他习字,转念便猜到了面前这位乃是北境王留在京城为质的长子,李泓峥。齐煦见他年纪不大,说话却分外得体,不禁吃了一惊,作揖道:“正是不才。”

李胤霄轻轻拍了拍李泓峥的肩膀,教道:“齐大人书法颜筋柳骨,沉着遵正,是民间争相收藏的佳迹,如今教你,该好好领会。”

那质子眉目谦逊,对着齐煦道:“请大人教我。”

齐煦又说了几句谦辞,方才上了台阶,绕行到石台后与李胤霄并立着,见宣纸之上字迹工整端正,虽功底不深,却也赏心悦目。

“小殿下的字工整端方,结构紧密,只是收笔之处稍显拘谨,还要放松笔力,勤加训练,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家之风。”

李泓峥认真听了,又问:“齐大人,皇叔常常教我,习字如修心。古人亦有云:字如其人。现有南熊北徐,熊甫生的墨宝以飘逸洒脱、随意布势为著;徐公良则以浑厚磅礴、稳如山岳扬名。齐大人以为,二者孰优孰劣?”

齐煦莞尔笑道:“无所谓优劣。磐石虽重,却也顽固;流云空灵,但少根基。书法品类繁盛,各有所爱,适性而已。字恰如其人,然鹤长凫短,言人人殊,不可一言以蔽。”

李胤霄听了两人的对话,对着李泓峥敛容道:“峥儿,为君之道亦如此,一国之政,以无味和五味,不应有所偏颇,懂吗?”

齐煦见李胤霄竟对他讲起为君之道,难免心中诧异,却见李胤霄微一沉吟,提笔在面前的宣纸上落墨:

观千剑而后识器

一行字写得如铁画银钩,仪度从容,正如面前玄衣黑发的九州人君。

李胤霄将字幅取下,交到李泓峥手中:“往后还需多听多看多练。拿去吧,朕同齐大人说会儿话。”

那李泓峥恭敬地接了,默默退下,一时间亭台之中只剩二人。

纸镇未收,几页未写完的白宣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李胤霄随手将落在纸面上的花瓣拂走,挑了个干净的石台坐了,收起方才的肃然,恢复了淡泊的面目,问道:“何事?”

齐煦这才将一直揣着的奏报取出来呈递,“开封连降了三场春雨,原本这种天气下麦秧子的根儿都要沤烂了,多亏了河南巡抚连夜增派人手去田里疏水排涝,只用了半日功夫便见奇效。说来也奇,三场雨后,拨云见日,倒是难得的大好晴天。”

李胤霄接过驿报浏览了一番,赞许道:“赖清流,朕知道他行仁蹈义,是个甘雨随车的好官。四年前一场蝗虫过境,河南省寸草不生,他第一个带人去赈灾,安置了不少灾民。”说完将驿报还给齐煦,淡声道:“该赏就赏。朕乏了——你先回去吧。”

齐煦见李胤霄紧了紧披风的领口,阖目斜身靠在栏椅上,像是要小憩的样子,不禁劝道:“这里是风口,君上还是回去歇息吧。”

李胤霄眼皮未动,微微摇头示意不必,数息之后,便沉沉地睡着了。

齐煦见他如此疲倦,便猜测昨日又是目不交睫,不禁心疼起来。手边没有遮蔽之物,他便解了自己的外袍,轻手轻脚地上前为李胤霄拢上了。

一朵桃花被南风卷着飘落下来,歇在李胤霄的唇畔。

桃花得气美人中,薄唇与桃花一色,竟也有了甜嫩之意。齐煦的心像被柳叶挠了一下,似痒似烫,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拂去落花,却在指尖碰到那柔软的嘴唇时幡然醒悟,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真是迷了心窍。齐煦想。

他接连退后了两步,用手按住胸口,仿佛这样便能平复狂跳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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