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说着,就见李玄初过来花厅上菜,齐煦脸上的微笑还未来得及散去,便听李玄初含笑道:“看来大人是将事情办妥了。”
“哦?你知道我要办何事?”齐煦奇道。“自然是压在大人心上的大事。”李玄初将菜布好,备上碗筷,“无债一身轻,大人今天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这厢朱嵘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道:“哥,你去办什么事了?”齐煦笑着摇摇头,掀开衣摆落了座,“是朝廷里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朱嵘不乐意了,“你又没讲,怎么就知道我不懂?我偏要听你说上一说,若真的不懂,才能教我服气。”齐煦见他闷气,手心向下摆了摆,安抚地道:“少山,你可曾听说半月前江南一场桃花汛,运粮河堤决口之事?”“怎么没听说?还是秋娘……咳,是同僚所说,约摸淹死了百十来人。”朱嵘回答。
齐煦见他明白,点点头继续道:“就是这场桃花汛,造成了江南一带水患肆虐,除了明州城外无一幸免。南方汛期是常有的事,也向来备着沙包渔网等防汛物资,但此次受灾甚广,地方一时拿不出足够的物资来,财政上捉襟见肘,上奏朝廷请求从国库里拨些银子支持他们渡过难关。”
李玄初布好汤菜主食,转身去取斟茶水。他沏茶时的模样尤其悦目,一双瘦腕在朱嵘眼前无心地晃着,不一会儿便令对方心猿意马起来。
“那就拨呗,这有何难?”朱嵘心不在焉地问。
齐煦摇摇头,“你想得太容易了,没见到君上的手谕,户部哪敢出银子?”他说到此处,提起筷子正欲夹菜,却突然顿住了,“怎的忽然做起这个了?”四菜一汤都腾腾地冒着热气,原来其中有道芦笋虾仁。
“大人不爱吃吗?”李玄初已经斟好了茶。
“倒也没有……”齐煦提起筷子率先尝了一口,滋味微甘,倒与曾经的味道有几分相似,不禁微微失神,“只是君上喜食,每每来此我便吩咐去做……如此算来,他已许久未至齐府了。”
李玄初先是一怔,紧接着抿了抿唇,低声反问:“那他为何不来了呢?”
这也是朱嵘想问的。自古君主慎入臣门,无论大事小事,能得上谕慰问、派人送上赏赐已是殊荣,唯有功臣重病垂危之时才可见御驾亲临。但这个规矩随着历代人君的打破也渐渐松散起来,人君不再将自己囿困于深宫中,偶尔可以微服出行,只要不过分张扬,没有哪个朝臣会因此上疏反对。所以到了李胤霄这一代,君主出宫的限制少之又少,偶尔到臣下家中探看也不足为怪。
“是呀,表哥你快说,君上怎的不再来了?”见齐煦迟迟不语,朱嵘催促道。他只想要齐煦继续被人君赏识,最好永远如此,这样才好背靠大树乘凉。
齐煦苦笑道:“因为我做了一件使他失望至极的事,君上不肯原谅我了。”
此语一出,李玄初不禁错愕,“大人深得君心,何时做过什么不可原谅之事?”
见齐煦只是苦笑摇头,不予作答,李玄初便不追问,只道:“你不必多虑。君上如若怪罪,大人早已不在御史之位了。”
李玄初说这话的时候侍立着,由于高度的缘故,垂下的眼皮遮住一点深色的虹膜,神情好似在叙述一件既定的事实。不知是不是齐煦的错觉,这目光仿佛有种不经意的、似有还无的宠爱之意,依稀的熟稔自他心中一闪而过,只觉情形似曾相识。齐煦正要努力抓住这种感觉,却被朱嵘出声搅碎了思绪:“小奴隶说得对,表哥你就是多虑,自己为难自己。”
齐煦却在心中暗暗否认。旁人不知的是,自那件事之后,李胤霄待他日渐冷淡,再未踏入过齐府半步,甚至连最重要的秋祭都未带他同行。至于秋祭之后,就更加形同路人,不肯与他多言半句。明明曾经……
此时的朱嵘已将江南水患之事忘去了九霄云外,对着自家表哥口若悬河地讲起近日的趣闻。李玄初备置完毕,转身欲去,忽然被齐煦叫住:“玄初,昨日可有宫中之人前来送信?”
李玄初答道:“有人送信,却并不大似宫里的人,只瞧见腰牌上写着‘玄’字。我料想大人应知道的,便搁在书案上了。”
君上手谕的出现有了解释,齐煦暂时放下了心。配有“玄”字腰牌之人,多半是奉命行走的玄天卫。这是君上培植的暗卫,所行之事皆负圣命,只是——新的疑惑又从齐煦心中升起了——君上为何会派玄天卫来传信?这拨款之事,也算得上枢密吗?
君上的亲笔手书之谜还未解开,另一件事便接踵而至。上谕抵达乌台,要御史大夫齐煦携带手中的御令即刻入宫觐见。
传旨的公公引着他一路去了灵渊殿,齐煦抬首见那熟悉的匾额,脸色已沉下两分,袖中的手亦悄悄捏成拳头,默不作声地提摆跨入殿内。
“齐大人,把东西呈上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话的却并非李胤霄,而是坐于次位的北境王李嬴川。自秋祭后,被软禁多日的北境王终于获得了自由,人君将他从甘州召回,从此入主白玉京中,渐渐成了只手遮天的人物,频繁出入皇宫,更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李嬴川是李胤霄的长兄,与人君生得有五分相似,但二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与李胤霄相比,李嬴川的眉峰和眼角更加锐利,整个人仿佛一把出鞘的剑,可以割伤一切接近他的东西。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见龙三年,落败的李嬴川被人君发配甘州,成了个边城的落魄王爷,但他不甘于此,征地屯粮,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当时的李胤霄一心压制,以文治破解了当年的征地之乱,之后北境王便安分了几年。如今突然入主京中,是令人始料未及的朝局变化。
李胤霄穿着一身绣流云青龙玄色宫衣,腰束四指宽的掐金丝佩带,从公公手中接过齐煦呈上的手谕。他抖开扫了几眼,便骤然丢在一旁的梨木案上,一脸怒容地斥道:“你的脑子丢哪儿去了!一封没有御印的假手谕,你齐煦也敢信!”
齐煦来此之前,早已设想了数般情形,如此便是最坏的一种。宋梅,字迹,他再熟悉不过。齐煦无比确凿这手谕定是君上亲手所写,但面前的人君却翻脸不承认,那么……两者中必有一个是假的。数日前李玄初的话不合时宜地划过他的脑海,齐煦顿了顿,蹙眉低首答道:“臣识得君上的字迹,这才当真去办的。”却是隐瞒了宋梅的意义。
齐煦说话的时候,李嬴川同时取过那份手书仔细地瞧起来,此时也质问道:“字迹是可以被模仿的。齐大人,你宁可承认字迹,也不肯承认紫微御印吗?”
“臣不敢。”齐煦说,“只是臣以为君上自有深意,才以此种途径传达给臣。更何况,江南水患早已怨声载道,数次禀奏均未见有所回复,臣见信中所述甚为妥当,一时情急便做了真。今日臣便要问一问,如若君上并不打算拨款,又当如何处理呢?”
李胤霄一时噎住,而一旁的李嬴川则冷冷道:“朝廷已派专人治水,御史大夫就不必操这等职务之外的闲心了。”
“王爷此言差矣。”齐煦也冷笑一声,“齐某既身负御史之职,自当督察百官,前去治水的王系槲作辍无常,齐某早有耳闻。就算本官行御史之权免了他王系槲的职,再来一个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爷只提治水,不提供给,真是说得轻巧!”
“放肆!”只听李胤霄重重一拍桌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转头去问李嬴川:“嬴川,你说如何处置是好?”
齐煦为官一向低调内敛,李嬴川何时见过他这般刚毅的模样?先是被镇住了,紧接着才意识到面前不过一介人臣,不由得心生怒气,又转念一想,自己竟被这区区御史给惹怒了,有失风范,便竭力压下了心中的不快,冷道:“齐大人所述也不无道理。”转而对着李胤霄禀道,“臣以为既然事情已办下去了,也不好朝令夕改落人口实。不如将错就错,遣齐大人亲自前去江南督察,如若拨了银子仍治不住水,再问罪也不迟。”
李胤霄听罢颔首道:“依你便是。”
一锤定音,再无辩驳的余地。齐煦看这一番情状,已有了五六分猜测,亦不多言,顿首领旨谢恩,趋步退出了灵渊殿。
待齐煦一走,高座上的李胤霄便撕去了严肃的面具,换上一种陌生的、散漫的神情,对着李嬴川道:“北境王,你好好瞧瞧,是不是他的字?”
李嬴川冷着脸扫了他一个眼风,“人都走了,就别顶着他的脸说话。”
只见那“李胤霄”轻笑了一声,随即头顶冒出一道青烟,烟雾聚拢之中飞出一只黄雀,施施然落地便化身为一名容貌姣好的少年,正是国师。
身后的李胤霄则身子一斜,全无生机地倒在了坐塌上。
“不是他的字迹。”李嬴川蹙起眉毛,又细细地反复瞧了一番,仍然摇头道:“尽管几乎以假乱真,却是模仿出来的。”
黄雀嗤笑一声,嘲讽道:“我早说了,李胤霄已经死透了,也就你整日疑神疑鬼。我看你压着水患之事故意激起民怨,莫不是哪个仗义之士出手,造了份假手谕糊弄齐煦罢?”
李嬴川终于放下了那份假手谕,“无论如何,让齐煦走一趟江南,到时派人做点手脚,不怕找不到理由罢了他。”
齐煦: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无论我怎么作,君上都不会要我人头。
君上:你试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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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回 真手迹来处难捉摸 假书信蒙混操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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