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弟,许久不见了。”冯晖立在岸边,他身高且壮,漆黑的武袍被撑得饱满,三品大员跋扈随从乌泱泱一群,皆低眉顺眼候着。
船同岸边用木板子连着,从船上下来的男人身姿高,宽肩窄腰,一只脚踏上去时木板就吱嘎颤了几下。
裴执五官分明,眉眼锋利,他方过而立,墨绿色圆袍衬出威严,开口发出的声音同他人一样冷硬,“三月未见,是久了。怎你亲自来接?”
说话间,他两只脚都已稳稳落在岸边。冯晖唉了一声,“那群山匪,杂虫般从赶南边涌过来,时不时在京中作乱,三天前不明不白死了几个臣子,瑷瑷不放心,使唤我来接你。”
裴执的神色未变,只道:“她多操心了,我能有什么事?”
冯晖往裴执身旁走了一步,压低声说,说话时正好对着那木板子,“你不知,死的人都是咱们这边……”
话音截然而至,冯晖忽然直了眼。
今日恰好六月初六,夏日湿热,岸边的暖风潮湿拂过,吹起一片素白衣角,一女娘身段高挑,骨肉匀亭,缓步从船上走过来,轻纱遮面,朦胧下可窥得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恍若神妃仙子。
仙子开口,声幽清,“阿兄。”
阿兄?唤谁呢这是,冯晖迷糊着。
裴执已大步往回走,一只手自然握住女娘纤细手腕,扶着她过了木板。走到已经呆滞的冯晖那儿,裴执站在明泠面前,遮挡了冯晖大半目光。
冯晖好色,府上姬妾多得数不过来,庶子庶女一大箩筐。裴执态度冷淡,随意介绍:“这是明泠,你还记得她吧?”
“记、记得……”冯晖磕磕绊绊说出这两个字来。
虽被明泠惊艳了一番,但冯晖记得的不是她容貌,第一次见面她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子,虽然瓷娃娃般好看,但也看不出来长大是如此祸水模样。
他记得的是明泠这名。
能不记得吗?当年瑷瑷闹得厉害,百般针对,裴执干脆将这孩子送养出去。
冯晖的心思转着,这身段容貌,当初他还曾说过妹妹胡闹,如今却心中一紧,恐怕没有哪个男人能躲过去。
裴执松开了手,回头望向明泠,开口时声音若有如无的柔和几分,“你先回府去,冯瑗会替你安排住处,其他等我回去再说。”
明泠笑起来,脸颊边有小小的梨涡,冷美人融化,露出几分少女的娇俏,“放心吧阿兄,我会同嫂嫂好好相处的。”
语毕,她看向冯晖,方才裴执有意隔开两人,挡在她面前算是无需让她行礼,她也未挪步,只是微微敛衽一礼,“冯大人,民女先告退了。”
“嗯、呃……好。”冯晖应的同时不自觉看向裴执,他在蹙眉,有些不悦。因为明泠同旁人说话呢,还是因为她对其他人谦卑的态度?
女娘走远了几步,听不见了。
冯晖试探,“不是送养出去,怎还带回来了?”看她发髻衣饰还未成亲,又是妙龄,很难不让人多想。
也实在不能怪冯晖多嘴,他同裴执是过命的兄弟交情。除此之外,他亲妹子冯瑷更是裴执的续弦,两家死死绑在一块。
“是送养出去了,建业三年我去平乱路过,她被那家苛待得极惨,便救了下来,给她另寻安身之地。”
裴执顿了顿,又道:“她很聪慧,这回剿匪还出了几个点子助我,嫁在那边亏了她。她原本应该在京城的,我便认她当义妹,带她回来,寻门合适的亲事,从裴家送嫁。”
这话说得利索漂亮,若不是冯晖与裴执相识多年,看过他太多杀人模样就相信了,这样一个冷心肠的人,会如此好心?
但裴执不是出尔反尔的人,看着他淡然的神情,冯晖呼出一口气,稍微放下了心,另嫁出去不收房就好啊,他顺着说:“也算了却一桩因果……”
冯晖说话时转头,少女的身影已走远,走进来来往往的人潮,一身素色的衣裳不显眼,风姿仪态却让人眼前一亮。
她身影愈来愈小,小到在眼眶里像个孩童。
十年前,冯晖是和裴执一起见到明泠的,那时她就是个孩童。
一个极可怕的夜,在旁人眼里的可怕,但冯晖回忆起来却是痛快,杀了多少人,比在战场上杀的都多。
旁落的皇族谋朝篡位,弑君夺位,不服新帝、对着干的臣子全都诛杀,祸及家眷。
冯晖和裴执站的是新帝,新帝还是裴执的妹婿呢,这群人之间姻亲关系复杂,谁也离不得谁,便一同谋大富贵。
那夜还下着雨,雨水冲不干净血,反倒血腥味儿被激得更明显了。君死了,紧接着死的就是天子近臣,冯晖是裴执的副将,跟着他去唐府。
唐府啊,唐太傅的府邸,清流之家。先皇同唐太傅挚友,皇后同唐夫人也合得来,两人差不多同时有孕,帝王和臣子家定下了娃娃亲,偏头一胎都是儿子,但唐夫人两年后又有了身孕。
千辛万苦得一女,名明泠。
太子名问清,登对的名,两人打小定下婚约。
帝后都死了,簇拥正统,绝不改口承认新帝的唐太傅血溅金銮大殿。他还说了些话,文人的话,迂腐寒酸又难听,偏气得新帝跳脚,唐府就都该死了。
变成了冷凄凄,没有活人的空宅。
若不是下着大雨,冯晖觉得裴执还会放上一把火。
手下的人杀干净了,就打道回府。
却在后门遇到个蹲在墙角的小孩儿。
若是乞丐,裴执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她穿得好啊,未来的皇后,被称为小太子妃的女孩,粉色的蜀锦作衣服,在雨夜映着月光的亮儿。
冯晖驱马跟着裴执,眼也尖,呦呵了一声,声音混在雨幕里,“怪不得唐夫人使尽招数拖着人呢,原来是将女儿送走了。稀奇事儿,男孩随着父母死了,活命的机会给了女儿。”
他扭头问裴执,“怎么办?”
士兵都回宫交差了,唐府死了那么多人,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谁知道哪个是唐明泠。不理会也就罢了。
裴执翻身下马,“杀了干净。”
冯晖扯扯嘴角,心里想着果然如此,裴执的想法一向是杀就全杀,斩草除根,绝对不留一人给自己留麻烦。他也随着下马了。
裴执抽出长剑,方在大殿之上杀了不知多少臣子的剑出鞘,血槽里的污血被雨冲刷走,锋利对着小女孩,他垂眼,居高临下问:“唐明泠?”
小女孩抬起头,额头上血污一团,雨水冲刷着半张脸都是血,一双眼睛黑漆漆盯着他,没说话。
长得挺好,粉雕玉琢,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冯晖都有点不忍了,他和裴执的孩子没有哪个长得这么好看。他小声说:“要不咱就当没看见吧……”
但裴执置之不理,剑落在孩童脖颈处,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明泠……我叫明泠吗?”小女孩怯怯的,声音软糯。
彼时裴执方及冠,锐气像一把见过血的锋利无比的剑,剑却忽而停滞在空中,他拧眉,“你不知道你是谁?”
女孩哇一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叔叔、哥哥别吓我,我的家在哪?”
裴执沉默,抬眼望去,唐府阴沉沉伫立在她后方,血腥味儿或许几日都散不掉,一旁的小门还躺着几具尸体,应是护送她的家奴。
看来是摔了一跤,傻了,不然不会傻愣愣的蹲在这里,趁着府里乱,早就跑没影了。
裴执冷眼目睹了整个唐府的没落死亡,自是无所谓再看一个小孩子去死的。可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他的心只有一点犹豫,随后便被扼杀。
仇敌之人,不管真的假的,杀了才干净,他眼眸眯起,站在一边冯晖看出他杀心未灭,别过脸去,不忍看,他儿子也这般大呢。
小明泠却突然站了起来,裴执未收剑,划破了她的脖颈,流了很多血。而小明泠浑身发抖,抱住了他湿透的腿,“叔叔……呜呜,别拿剑对着我,我害怕。”
杀一个冷面的仇敌,无论男女老少都很容易。
但一触碰,就变了,像只小狗软软地贴在腿上,两只小手又紧紧抱着他。
裴执提着她后脖子将人提溜起来,拎小狗崽子般容易,小明泠哭着对上他的眼,一双眼盈澈天真。
这京城乱呐,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活不下去。
不光没杀她,裴执还将人带回府上。
十年过去,女孩长大了,又是如此模样。
隐约的轮廓、五官同雨夜的小女孩对应上。
裴执像完全忘记了从前事,但冯晖记得可太清楚了。那晚过后,新皇封他为,裴执成了大司马大将军,两人可谓位极人臣,一步通天。
唐太傅是撞死在裴执剑上的。
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你们这些恶人,会遭报应的。唐夫人死得也惨,狼狈地抱着儿子,念叨着,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唐家长子才七岁,死前很平静,眼神明亮。
而唐家的女儿,如今忘了她是唐家人,只记得明泠两字,方才笑吟吟的,唤裴执“兄长”,又尊敬喊他“大人”。
诡异又扭曲,惊艳而带来的浑身酥麻褪去,冯晖恍若身处十年前的雨夜,那好像是深秋将入冬的时候,冷得很。
他忽而打了个寒颤,再一打眼望去,明泠已经走远了,看不见了。
莫名瘆得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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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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