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落针可闻的寂静。
又一阵夜风穿林而过，吹的树叶沙沙的响。宁流玉浑身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里衣牢牢贴着肌肤，冻得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悄悄又往灵泉里面沉了沉。
怎么不回话啊？
是他说的还不够狠辣吗？
宁流玉藏在袖中的指节微微一捏，有点儿为难。
他在穿越前就是个老好人的性格，别说发火了，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几次；即便穿进了这个世界，表面上依旧是个温润雅致的君子，关爱同门、尊敬师长，哪怕偶尔需要对着主角师弟阴阳怪气，可毕竟剧情没正式开始呢，也就只是对着剧本念台词的程度，并不要求情绪多么充沛。
为数不多的那点子火气，全用在隔空与坑爹系统对线上了。
可眼下，如此重要的剧情点，丝毫马虎不得。
实在抱歉，凌师弟。
宁流玉再次在心底道了句歉，瞳仁睨高，面色骤然更冷。
但完成任务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
他几乎是绞尽脑汁从词库里面寻找带有攻击性的言辞，平素温雅嗓音仿佛凝着冰碴，透露出一触即发的挑衅。
“小废物，入宗这么多年，还没有学会礼仪尊卑吗？师兄问你话，你就是这个态度？”
“怎么，你哑巴了吗？”
话音落地，落在宁流玉身上的眼神，瞬间更加冷沉，冷沉之中，又似乎掺杂丝丝缕缕的诧异。
然而宁流玉却没有注意。
……真是太过分了。
他面上还端着他恶毒师兄的架子，看上去盛气凌人，却忍不住在心底一叹气，检讨起自己言行的无端。
这不得把男主气晕？
宁流玉是个体面人，讲究的是口容止、声容静，平日里谦恭礼让，对待其他同门向来和颜悦色、温柔仁和，生怕自己态度一个严厉不妥，就能随机吓死几个娇花似的可爱师弟。
可现在，他得保持这副衣不蔽体、有辱斯文的模样，摆出面对魔物邪修的极端态度，一句接着一句说出些不上台面的污言秽语，以此刺激男主对他大打出手，完成这段打脸剧情。
饶是宁流玉事先做足了心理准备，真到此刻，也忍不住羞耻的捏紧藏在泉水中的手指，湿垂墨发下白皙耳根，悄然红透。
果然，炮灰任务恐怖如斯！
要不是为了许愿、为了早点回到他原来的世界……
话说回来，他都已经说的这么过分了，怎么凌麟还是如此安静，毫无反应？
他悄悄抬眸，企图看一看对方此刻神情。然而那浆糊似的人脸糟糕到连个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楚，宁流玉只得悻悻收回眼。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深吸了口气，一横心，决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真不知道为什么师尊会准许你这种废物，在峰上赖着不走这许多年……该不会，是你日日夜夜对着师尊献殷勤换来的吧？”
多么不详且荒谬的揣测？
哪怕是作为一个恶毒炮灰，说出这样的话也太过头了。宁流玉换位思考一下，即便是他被人如此指责，也肯定会忍不住、忍不住……与人当面理论辩驳一番的！
可话音落地，过了一个呼吸、两个呼吸……
久到宁流玉站在浸了冰似的泉水里，忍不住冻得直哆嗦，站在岸边的人，却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自落在自己身上，冷到似与灵泉同温的目光之中，宁流玉依稀判断出对方此刻情绪肯定压低到了极点，可不知为何，眼前人始终不出手、不出声。
凌麟是如此好性子的人吗？
宁流玉眉头皱了皱，都有点儿开始自我怀疑了。
弦月在树梢爬的越来越高，鲛纱般银冷月光披挂在秘地之中，至多再有两个时辰，天色便会大亮。
时间已经不多，然而剧情点显然还没有丝毫进展。
当真是出师不利。
宁流玉的心情，也似被包裹着他的冷泉给浸到愈发清凉。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尚且因反噬而血气郁结的胸腔内，渐渐被另一种不安的情绪填满。
这样下去不行。
若是连这种前期故事线中简单的打脸剧情都进行不了，还何谈完成任务？
何谈领取奖励？
思及此处，宁流玉心中警铃大响。眼下这个情况，显然单靠他费劲唇舌，嗓子骂哑了也激不起凌麟半点儿反应。
那就只能换个路数，走方案二。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宁流玉只好再次暗自对师弟道了句歉。
而后，他手掌陡然一抬，自乾坤袋内取了件外袍披在身上。
瞬息之间，“哗啦”水声乱响，宁流玉心念一动，立在乱石边的本命剑玉振倏忽飞入掌中。
纤薄清冷的剑锋，犹如温润通透冷玉，将暗蓝夜幕切割开一线虹光。
宁流玉自灵泉而出，削瘦身子外就披了件松墨色外袍，长垂腰际的发丝**裹在袍子里，几缕蜿蜒在冷如冰霜的侧脸上，滴滴答答的滚落清澈水珠，愈衬得一张温雅面容，在暗色中莹白如玉，仿佛发着光。
他手掌捏紧了玉振，剑尖对准了对面的男人，语气恶劣到极点，“还像根木头似的戳在那儿瞧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这废物，还不快给我滚！”
那攥着剑柄的指节修长苍白，关节处被泉水沁出淡淡的红，偏也冷的像块冰。宁流玉接连恶声恶气威胁数声，却不见对方丝毫回应。
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睫毛轻轻颤了下，一狠心，灵力汇聚剑身，将玉振向前用力一送——
正对准对方心脏处！
丝毫没有留情的态度，完完全全，是一击杀招。
宁流玉的修为可是不掺水分的金丹期大圆满，即便眼下反噬的厉害，如此运转灵力的一剑也绝非常人可以抵挡。
但男主怎么能算常人呢？
一定会躲开，然后大发雷霆的……吧？
他想自己都已如此过分、不留情面，凌麟就算脾气再好，也绝不会坐以待毙。虽然是兵行险棋，但俗话说猛药才治病呢，这次总要有效果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显然再次超过宁流玉的预想。
眼瞧着那剑尖已然戳在了对方胸口处，甚至接触到布料，下一秒就要刺入胸膛之内，如此性命攸关之际，眼前的人竟然依旧恍若未觉！
唯有那意味不明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固执又冰冷，仿佛穿过外袍与里衣，要直直钻入他悄然冷颤的身躯之中，剥开这副皮囊与骨骼，直观他的内里。
令人毛骨悚然的洞察感。
宁流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不是因为冷。
随即，他却连细究对方眼神缘由的时间也没有。眼瞧着玉振即将穿胸刺入，宁流玉眉眼一沉，心中骤惊。
他本意只是想吓唬吓唬凌麟，刺激对方出手，好完成这段剧情，哪里想真伤了男主？
就他一个恶毒炮灰，万一真在这里把主角弄出了个好歹，别说任务能不能完成了，这条小命还能不能留住都是个未知数！
宁流玉越想心越惊，可剑势已经成型，绝无收回可能。
事已至此，只能……
不过一瞬思索，灵力凌厉的剑势却已刺透对方衣袍，布帛撕裂发出细响。宁流玉抿了抿唇，却将手中玉振攥的更紧。
他强忍着反噬将灵力收回大半，同时剑尖上挑，在剑势成型的最后一刻，堪堪将对准对方心脏的剑势，转为了刺向肩膀！
如此突然运转灵力收招，对宁流玉千疮百孔的识海而言，显然是雪上加霜。才被灵泉压制片刻的反噬瞬间卷土重来，甚至剧烈更甚之前，宁流玉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剧痛蔓延经络，眼前骤然开始一阵一阵泛黑。
“……唔！”
他喉口腥甜的厉害，胸腔内仿佛压着巨石，就连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要靠及时用玉振立在身侧，几乎全部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这剑身之上，才不至于被人瞧出此刻站也站不稳的端倪。
这下不单剧情点没走好，就连本该被灵泉治疗压制好的反噬，也前功尽弃！
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折腾一夜。
不过……
视线昏黑模糊之际，宁流玉艰难垂低细颤不已的长睫，青蓝清浅的瞳仁内，倒映出身侧玉振干净通透剑身。
还好，没有伤到人。
宁流玉松了口气，碍于这糟糕的身体状态，也绝不可能继续完成这段剧情了，便深吸一口气，竭力将嗓音调整到叫人听不出异常的状态，“……这次不过是小惩大诫，今后若是还敢如此不敬师兄，我就亲手将你这小废物清出北辰峰！”
话音才落，血气再次涌上喉咙间，宁流玉呼吸一滞，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当着人面就吐出一口血来。
可惜，看不清楚男主是什么表情……不过被如此冒犯了一通，甚至还刀剑相向，就算是没有出手教训他，想必心底也会郁愤不满吧？
宁流玉只好在心里如此宽慰自己，他实在没有再继续演下去的力气，撂下狠话之后，甚至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便收起剑，匆匆转身离开。
他实在离开的太匆忙。
匆忙到即便与男人擦身而过，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眼中的所谓师弟，长眸内冷凝如海，若有所思抚摸肩膀处的剑痕。
而那破裂的布料之下，裸露而出的，却并非正常皮肤，而是印满灵阵法符、似木非木的特殊材料。
直到那抹瘦削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这与清英剑尊识海相连、足有八成相仿的灵偶依旧站在原地，颀长身姿气质锋锐如剑，叫人视线触之，便遍体生寒。
他抚摸着剑痕，墨色眼睫微敛，自那霜雪般冷冽的长眸底下泛起极鲜少的情绪浮露，兀自想道:
哑巴？小废物？
一言不合，便对同门拔剑相向。
思索间，男人视线却再次掠过已然平静的水面，薄雾笼罩的灵泉之中，倒映出一轮残缺的月影。
分明泉中空无一物，他却忍不住想起自己大弟子在泉中沐浴，被他发现时，那双湿漉漉的、染着水雾的眼睛。
极惊且惧，鼻尖都红了一点，像只可怜的雪兔。
可他随即又想起肩膀的剑痕，以及青年嗓音轻蔑，看着他嘲讽的一字一句。
胸口处那点莫名的奇异感觉如被戳破，灵偶面无表情放下手，转身离开灵泉。
哪有如此可恶的兔？
端坐涿光庭中的清英剑尊，却自掌中一册古卷中收回眼，额间银云空明印清冷俊逸，墨色长眸沉凝似海。
言行荒唐，举止放浪。
该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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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灵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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