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病人本就是劳心劳力的事,柳月影还不愿假手他人,凡事亲力亲为。
无论旁人如何劝,她一步都未曾离开过。
许是太心疼女儿了吧,这一天柳老板醒来便神思清明,微微侧头看到榻边睡着了的柳月影。
她趴在胳膊上,半张小脸儿埋在臂弯里,长长的羽睫垂下都盖不住眼底那浓重的乌青,一张小脸儿瘦得快没巴掌大了,气色很不好。
他稍稍一动,柳月影便惊醒了,紧张的问道:“爹爹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什么?”
看着眼前疲惫憔悴的柳月影,柳老板整颗心都快要碎了,他勉强的笑笑,哑声道:“月儿,同爹爹说说话吧!”
柳月影愣怔的看着不再呻吟,不再迷糊的爹爹,聪明如她,瞬间想到了“回光返照”四个字,却怎么都不愿相信。
“月儿,还记得小时候你做错了事,爹爹总教你的话吗?”
“嗯,爹爹说无论做了什么,要说实话。”柳月影强忍住涌上来的鼻酸,死死咬着牙。
“是,要说实话。人活一世啊,能肆无忌惮说实话的时候太少了啊!有的时候为了自己和旁人的面子,要说善意的谎言;有的时候为了顾全大局,要说半真半假的话;有的时候为了让别人好过,要说违心的恭维之语。久而久之,这人啊,都不会说真话了。
“忠言逆耳利于行,可人都不愿听逆耳的真话,宁愿活在虚假的谎言中。”爹爹费力的握住柳月影的手,“月儿,爹爹能看着你长大,嫁给如意郎君,已是无憾,爹爹不求你荣华富贵,只愿你顺心遂意。”
许是小时候不太懂,可如今柳月影懂了,爹爹自小教她说实话,并非让她不顾人情世故的口无遮拦,而是希望她活得真实自在,不忘初心。
爹爹望着床顶的幔帐,眼神游离,似感叹道:“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我一世为商,从不敢忘祖师爷的训诫,月儿也要记得!”
柳月影听得惊心,忙端起丫头送来的汤药,哄劝道:“爹爹说了这许多话,累了吧,月儿伺候爹爹喝药吧!”
“不喝了。”爹爹侧头看向柳月影,眼中似有哀求,笑道:“月儿,爹爹好疼,让爹爹走吧!”
“爹!”
她怎会不知爹爹很疼,药石罔效,每一碗汤药灌下去也只是在拖着他的最后一口气,受折磨的还是爹爹。
泪滚滚而下,再也憋不住了。
“月儿乖,你永远都是爹爹的小月儿……”
十六岁的柳月影,失去了爹爹,失去了心中的倚仗,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
柳月影跪在爹爹的坟前,慢慢的烧着纸,回忆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涌来,大多是快乐的、幸福的。
她是被爹爹疼爱着长大的孩子,爹爹用他并不健壮的臂膀为她撑起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素手捏着纸钱扔进火堆,火舌瞬间便将其舔舐,消失无踪。
柳月影的唇边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眶通红却未见眼泪。
“爹,我同苏离川和离了,娘亲说若您还活着也得被我气死,是吗?”
西山的风刮过,吹得火苗弯了腰,又在风歇后“腾”的燃高。
“爹,从小您便教我说实话,侯府这六年我说了很多违心的话,过得并不快乐。
“对的事我无力坚持,错的事我也无力纠正,就如此浑浑噩噩,维持着侯府表面的风光与太平,整整六年。
“爹,您老这一生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当年定了我同苏离川履行婚约,若一开始便是星辰,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盯着眼前的火光有些眼花。
她辜负了爹爹的期许,过得并不舒心。
在那座富丽堂皇的侯府大宅中,她为了“少夫人”这个身份,弄丢了曾经真实的自己。
“如今,我又可以尽情的说实话了,往后的人生我只为我自己活!”
起身离开,天色已黯淡下来,夜风吹凉了单薄的身影,身后坟前的火苗依旧亮着微弱的光,好似要为她照亮前路……
***
回到庄子,柳月影疲惫至极,未用晚食便去歇着了。
夏蝉看着桌上的晚食,发愁道:“姑娘不吃饭怎么行呢?”
春禾看了眼主屋的窗户,叹了口气,道:“姑娘累了,让她睡吧,一顿不吃不打紧,歇好了、歇透了,人才能缓过来。”
夜深了,丫头们闭好院门,都去歇下了。
可屋内的柳月影却睡得极不安稳。
即便四个丫头已将采买回来的一大车日用都妆点得当,她的主屋也布置得很舒适,可她依旧似有不安。
朦朦胧胧,一时不断的做梦,梦里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她大婚当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苏离川拿着玉如意挑开她的盖头。
一会儿是她初入商道时,被商会的一群老顽固们刁难,处处排挤,断她货源,搅她生意,她举步维艰。
一会儿是柳星辰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说苏离川爱的是她,让她不要占着主母之位。
一会儿是她和苏离川爆发争吵的那一夜,苏离川给了她一巴掌,她同样还了一巴掌……
每一次梦境切换,柳月影好似都看到自己的身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只拉着她逃离,不知要逃去哪里。
这人到底是谁?
***
一道身影摸黑潜进了小院,摸进了主屋。
他轻轻坐在她的床榻边,借着窗棂间漏进的月光贪恋的看着她睡梦中不安的容颜。
她一头墨发披散了半个床榻,小脸儿消瘦白皙,连睡梦中都蹙着眉心,如何都解不开。
单薄的身子蜷缩在被子里,都看不出起伏,看得人心头发软,只想拥入怀中,为她挡去所有的风雪。
没了白日里的故作坚强,此刻的她脆弱得好似瓷娃娃,一碰就碎。
灵秀的双眉紧紧的拧成了结,不知在喃喃呓语些什么。
他微微俯身凑近,静心聆听她梦中的呢喃。
梦中的柳月影又被那道身影拉着转换了一个梦境,一片雾蒙蒙的看不清前路,却能听到鸟语阵阵,流水潺潺。
“你是谁?到底是谁……”
他听清了她的低声呢喃,回想她今日在柳老板的坟前跪坐许久,福至心灵。
她该是思念父亲了吧?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否父亲入了她的梦呢?
他凑近她,轻声低语道:“你当真不认得他了吗……”
似熟悉似陌生的少年低语从现实传入了梦中,梦境中的柳月影好似听到了天外来声一般。
“你当真不认得他了吗?”
随着这声提醒,她霍然回头,看向一直拉着她一次又一次远离噩梦的那道模糊的身影。
迷雾渐渐散开,柳月影哭了出来。
爹爹!
爹爹一如记忆中一般,身姿伟岸康健,笑容慈爱,“月儿,别哭,你永远都是爹爹的小月儿……”
“爹爹……”
柳月影依旧深陷在梦中无法自醒,泪顺着眼角滑落,隐入发中,落入枕头。
她哭得气堵声噎,不能自已,好似将所有的憋屈都借着这个梦哭了出来。
“别哭,你的爹爹一直都在,永远陪着你。”
男子轻轻拍打着睡梦中的柳月影,柔声哄着。
不知哭了多久,许是哭累了,她在这阵阵拍打和蛊惑般的哄劝中,渐渐睡沉了。
月光笼在男子的身上,只能照亮他如狼一般凌厉的眼眸,幽深如潭,而此时那眼眸中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深情。
一声叹息消散于月下的深夜中……
***
柳月影走后,苏离川一直没有实感,成日如游魂一般飘荡在海棠院。
望着空荡的庭院,好似心都缺了一大块,呼呼的漏着风。
明明未见少许多东西,却就是无端的让人感到寂寥。
苏离川迈步入屋内,手指慢慢拂过她常用的桌案,案台上收拾得很干净,连笔墨都清洗干净,根根挂在笔架上。
桌案上已无那些成堆的账册名目,只有几本杂记,桌角一个小小的盛铜钱的木盒子,此时里面已空空如也。
他慢慢的看着,好似这六年来从未来过一般,不想错过任何一处。
手拂过她的妆台,苏离川甚至在拼命的回想,直到如今才发觉,她的首饰并不多,好似只有常见的那几样,妆台上只少了一只妆匣盒子,连胭脂水粉都很少。
她好似只带走了四季的衣物,其余的皆留了下来。
是当真不留恋,不喜欢了。
苏离川游荡在海棠院,拼命的找寻柳月影留下的印迹,竟发现少得可怜。
他茫然的站在门口,望向庭院中盛开的茉莉与栀子。
花香满园,沁人心脾,可他的心口破了个大洞,如何都填不满一般。
为何偌大的庭院,只是少了一个人,却像永世堕入了荒芜一般?
视线无意识的滑过茉莉花丛,却被一棵突兀的植物吸引。
那是小时候,她陪他种下的生姜。
这些年,她悉心照顾着,他竟没留意过,这生姜已经长得这般高了。
不知是因为近些时日,她诸事缠身,还是当真命中注定,待到他有空好生端详这里时,那棵生姜,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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