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成亲那日沈姝没见到她,后一日却是沈舒云主动找了过来。
当然,是来找阿泉的。
毕竟成了亲,阿泉也是她的小侄女。
守在新房门外的女侍和沈舒云说了阿泉来找她的事,那位女侍是她从沈家带过来的,她不清楚阿泉天煞孤星的批命,只清楚她是家主女儿,自然言语态度要恭敬些。
沈舒云却是知道的,但她并不觉得一纸批文能看穿活人的一生。
那是迷信。
她对阿泉很好,但碍于身份,也仅止于此。
那日日头很晒,沈姝教完了今日的字,懒懒歪在门框发呆。
沈舒云便是这时候来的。
她看不见沈姝,只是踩着步子站在门边向里看。
声音温柔小意,却是在唤阿泉的名字。
“阿泉,昨日翠云说你来过,有什么要紧事么?”
沈姝呆愣愣的,她们靠得好近,近到她能看数清姨母发间摇曳的衩子下坠的流苏串了多少克颗珠子。
但沈舒云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压低了身子和阿泉说话,完全不知道她的亲侄女就在跟前。
沈姝也半蹲下来,身子比阿泉还有矮,那样低低望着她,忽然觉出心头悸动。
曾经轻视的血脉缘系狠狠打了沈姝的脸。
面对沈舒云,她不自觉想要靠近。
尽管她们并没有机会见面。
冥冥之中,有条血缘牵扯出的细细纱线将她们的心连接到一处去。
沈姝捏着那根线,瞧见了沈舒云心口绵延出的纱线。
她们是亲姨侄。
她想,这是沈舒云,沈家的女儿,母亲沈昙云的妹妹,她的亲姨母。
倘若……
倘若她投奔宴家时姨母还在的话,她是要伏在姨母膝头狠狠哭一场的。
沈舒云温柔和善,眉眼间是岁月至柔。
她同阿泉说话,因为她也是她的侄女了,她将女侍手里的小篮子接过来递给阿泉,说里头是姨母的礼物。
阿泉说了什么?
沈姝听不到了,她只是盯着姨母,看她一颦一笑和母亲神似的可怕。
沈姝仰头,视线向上,日头热烈刺入眼中,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往姨母身上凑。
无法,她只得背过身去,拼命压制住眼角发酸发胀的泪意。
为什么那么像啊,看到沈舒云,就像看到母亲一样。
一想到母亲,沈姝就觉得心中有愧,她书读了那么多也无法重振沈家,最后还死在异乡。
沈家怎么办啊?她家的宅子会不会被人瓜分干净?她的书房会不会已经被人占了去?
沈姝想,她是没脸见两位亲人的。
就像她现在没办法面对沈舒云一样。
眼泪悄然滑落,她颤着肩膀倚在门边,于朦胧泪眼中看世上唯一的亲人缓步远去。
她会随着妻子前去京城,十余年后,她会和宴亓一同死在京城,沈姝哪怕是想拜祭都找不到坟茔牌位。
沈舒云不可能知道她的,她至死也不会看见沈姝。
她们心口的血缘线只有沈姝看得见,然而终有一天,这根线会在某个平常天啪得断开。
于是,沈姝此世再也没有亲人。
她有时候想,也许宴家主给阿泉寻的批命是错的,天煞孤星这几个字该用来形容她沈姝才对。
阴雨绵绵不绝,沈姝在廊下看到妻妻二人同家主姐姐道别。
宴亓扶着妻子上了马车,车前帷裳落下。
马车缓行过廊前时,沈姝看到马车侧面的小窗里沈舒云侧脸一闪而过。
穿过绵密细雨,女人温和平静的视线短暂停留一瞬,又挪至别处。
沈姝不禁屏息,姨母刚才……是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吗?
可是……怎么可能呢?
活人不是看不到鬼的吗?
沈姝又想,也许只是沈舒云随意一瞥,是她多想了。
可那一眼还是让沈姝恍了神。
她浑浑噩噩回到房中,阿泉已经练完了字,迎面正扑到她怀中。
“沈姐姐,你回来了?今天的课业我都做完了,你来检查吧。”
说完阿泉便要拉着沈姝往房里走,沈姝飘魂一般跟着,忽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姨母她,是不是也能看到我?”
阿泉懵懂摇头:“只有我能看到沈姐姐啦。”
沈姝呆愣点头。
果然,是错觉啊。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沈姝迫切想找个大鬼,她对做鬼之后的一切都茫然无措。
该怎么做鬼?她为什么没有在地府?到底要怎么才能学会当一个合格的鬼?
唯有阿泉和沈舒云是迷雾中清晰的两盏灯火。
但如今,沈姝只剩下阿泉了。
阿泉阿泉……
沈姝想要拯救这个孩子悲惨的童年,想要温暖这孩子贫瘠的心海,她教这孩子读书识字,教她在世间如何立足。
但忽然,又是某个阴天,是傍晚。
沈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这样细致对待阿泉,未来的宴奚辞会不会记住自己?
她会不会,想起来幼年时期身边有个叫做沈姝的鬼一直陪伴呢?
沈姝想,应该是不记得的。
不然,见面第一眼就该认出来的。
但宴奚辞并没有,她既没有叫她沈姐姐,也不曾和沈姝说起过小时候的事。
沈姝又想,她这样做是否是有违天道的呢?
叫一个人学会原来不该学会的东西,是不是也会改变未来整个人的命运走向?
是不是,会遭天谴?
沈姝想得太深太乱了,思维如蛛网般发散却不能像蛛网那般有条理。
完全是东扯一下西揪一点,一点逻辑都没有,纷乱嘈杂如被猫爪抓乱的线团。
但那个天谴的惩罚实在太深太大,叫沈姝一下子激灵起来。
她不过是一个枉死鬼,哪里受的住天道的惩罚呢。
但……沈姝又想起来,她是在宴家死的。
那个怪阿嬷是不是也是宴家的人?
她可以找到阿嬷,然后……
然后呢?
沈姝想不到了,就像她现在做的那样,改变宴奚辞的未来,也把自己被杀的命运改变吗?
既然要这样的话,她一定要找到那个阿嬷的年轻时候,然后杀了她。
可这也不一定。
沈姝纠结得很。
未来的事是没有定数的。
倘若她杀了阿嬷也没办法改变未来呢。
而且,不是说天命既定吗,她这样做是要遭雷劈的。
可以杀她……
不可以杀她……
可以……
不可以……
……
沈姝脑子都想晕了,只觉得眼前景色慢慢旋转出颜色来。
她晃了晃脑子,心里清明些,又将大半身子搁在阿泉身上看她练字。
沈姝自觉她是没有重量的,压在这孩子肩膀上并不影响她握笔写字。
而且,阿泉也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沈姝给阿泉的练字帖完全是想起什么写什么,也许是某本古籍篇章,也许曾看过的灵异志怪,再正式些,便是史料典籍。
沈姝越过阿泉向下看,她的字是跟娘亲学的,只能算得上工整秀丽,起笔利落收笔却含蓄。
“初时,王珺喜胡娘子,爱之怜之,欲以心相送。娘子感其心,许己身。
二年暮春,产下一女而去。
王珺怀女悲戚,欲同去,为其乡劝阻:稚女无母,何如?遂止。
然四年冬,乡人寻王珺,未果,入其室,大惊。
三尺狐皮钉于墙,王女攀其上,顽笑不止。
原胡娘子非人,狐精耳。故死后为狐,王珺剥其皮鞣制。
乡人问王珺,答曰:为女留母。”
是《留狐母》,她幼年看过的一本志怪里头的一个故事。
沈姝随意抬手点在其中的一个字上,问阿泉:“这字怎么念?”
阿泉侧头,已经没了第一次被考的羞赧,自信作答:“珺。”
沈姝又指。
阿泉:“稚。沈姐姐,这些字我全都认识了。”
沈姝挑眉,问她看懂了吗?
阿泉这次犹豫了下,眉头都皱到一处去。
“是狐狸生子死去的故事。但为什么王珺要剥她的皮,最开始她不是喜欢胡娘子愿意把心也送给她的吗?”
阿泉不懂这种爱情。
沈姝其实也不太懂,她当个精怪奇闻来看的。
但阿泉这样问了,她也得给出个能让孩子理解的答案。
“王珺太爱了,不忍心和胡娘子分离,想要日夜都看到爱人的身影罢。”
沈姝说完又觉得这样不妥当,阿泉毕竟是个孩子,她总觉得不应当和孩子说情啊爱啊的。
阿泉却如了然般点点头,“沈姐姐,我明白了。”
沈姝想,不,你不明白。
她想重新和阿泉解释,想用一种更简洁的方式让她知道这样的爱其实不对。
但小孩子很难专注一件事,她终于想起来怎么说时,阿泉已经被旁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
沈姝顺着阿泉的目光向外看去,半开的窗前阴沉浓云压低许多,洋洋洒洒的雪花自天上悠然飘落,雪白于窗前纷乱。
下雪了。
阿泉趴在窗棂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够雪花,到底是孩子,一场雪让她开心许多。
沈姝却是看愣了。
满眼纷纷落雪压枝低,阿泉笑着捧回雪花瓣叫她看。
沈姝低头,恰看到冰晶化在她手心里,如此迅速,转瞬即逝。
她又呆住了。
沈姝从未关注过时间流逝,不知何时已经入了冬,阿泉也换上了冬装,连天都开始飘雪。
再过不久,就是新年。
沈姝想,这是她在这儿的第一个年关。
她和阿泉在一起的第一个年头。
一定要好好过。
《留狐母》是我自己编的啦,文学功底不强,不能细看哈。
意思是狐狸娘子爱上王珺给她生了个孩子就死了。王珺舍不得狐狸娘子就把她的皮扒下来给孩子留纪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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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年关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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