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黏稠冰冷的虚无中挣脱出来的。
最先感知到的，是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干涸的、新鲜的血液混杂在一起。紧随其后的是刺鼻的硝烟，硫磺的余烬灼烧着鼻腔。
最后，才是一丝几乎被掩盖的、甜腻到发齁的熏香残韵，脂粉的浮华气息，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
沈厌缓缓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野模糊了片刻，才逐渐聚焦。刺目的明黄。绣着繁复龙纹的帐顶，金线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俗气的、衰败的光泽。身下是曾经价值连城的锦被，如今沾满污渍和暗红的血块，触感冰冷僵硬。
痛楚汹涌而至。后脑勺像是被反复重击，每一次心跳都牵引着撕裂般的剧痛。四肢百骸如同散了架，左侧肋下，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穿刺感。
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金碧空洞的宫殿；一张油腻浮肿、眼神浑浊的帝王脸庞；无数道怨毒、鄙夷、恐惧的视线；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上面反复书写着一个名字——虞晚；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一支破空而来的冷箭，贯穿了被昏君死命拽着逃跑的“自己”的后心……
剧痛和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宿主生命体征稳定中……载入完成。系统0068为你服务。世界锚定：南陈王朝。身份载入：虞晚。新手核心任务：逆转恶名值至80%以上。当前恶名值：99.9%。警告：躯壳‘虞晚’遭受致命贯穿伤，状态：濒危。请宿主尽快处理！OOC限制已激活，行为模式需符合关键词：‘妖媚惑主’、‘贪生怕死’、‘骄奢淫逸’。】
【任务链‘绝境求生’启动。第一步：在胤帝萧绝的首次审问中存活。时限：约半个时辰。失败惩罚：抹杀。】
一道电子音在意识深处响起，冷静、清晰，带着非人的质感。
沈厌没有回应。他动了动手指，冰冷僵硬。99.9%的恶名值。一个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角色。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牵动伤口，带来刺痛。
他马上发现一件事：他没有过去以及来到这里的记忆。
他对过去只有模糊的、仿佛隔着重磨砂玻璃的影象，偶尔闪过冰冷、坚硬、带着非人秩序感的碎片。
不过……问题不大。
视线扫过破败的寝殿。昔日的富丽被践踏殆尽，瓷器玉器碎裂，织锦屏风撕裂，溅满污渍。光线从破窗透入，照亮飞舞的尘埃。
目光最终落在殿内阴暗角落。一个瘦小身影蜷缩着，惊恐地偷看他——小福子，原主身边仅存的、无处可去的小太监。
“水……”沈厌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带着刻意掐断的虚弱尾音，是记忆中“虞晚”惯用的、能勾起昏君怜惜的调子。
眼睫无力颤动，目光投向小福子，带着濒死之人对生的渴求，水光盈盈。“……冷……好疼……”每个音节浸透痛苦和恐惧，完美契合“贪生怕死”。
小福子猛地一抖，差点弹起来。他看着榻上苍白脆弱的美人，眼神复杂。恐惧是底色，但濒死的惨状又勾出一丝犹豫和……怜悯？
“娘、娘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脚并用爬近，却不敢太近。“水……水没了……都打翻了……”
沈厌闭了闭眼，浓密睫毛投下脆弱阴影。再睁眼，水光几乎溢出。“……药……”喘息着，气息微弱，“……‘九转还魂散’……暗格……在多宝阁旁……”。
小福子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娘娘竟然知道？荒谬的怜悯瞬间被更深恐惧取代。他连滚爬爬扑到被翻乱的多宝阁旁，颤抖摸索。
【你或许不应该这么信任他，你现在的身份可是祸国妖妃】机械音再次响起。
沈厌没理会系统可能的“分析”。失血和剧痛在消耗，时间不多。
小福子摸到冰冷小瓷瓶。捏着它，像捏着烙铁，犹豫挣扎。给妖妃用药？天谴？胤军会杀他？
“给……本宫……”声音更弱，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残留宠妃骄矜。微微抬手，指尖指向小福子，耗尽力，手臂垂落。盈满泪水、绝望哀求的眼睛，死死盯住瓷瓶。
那眼神太绝望。小福子理智溃散。扑到榻边，哆嗦拔开瓶塞，将仅存的淡金色粉末倒进沈厌干裂的唇中。
粉末入口即化，温和坚韧的暖流蔓延，压下刺骨寒冷和部分剧痛。沈厌闭目调息，感受药力在残破身体里艰难修复生机。还不够，但争取到一线喘息。
【生命体征回升至黄色警戒。目标人物萧绝接近中。】0068的提示简洁。
胤帝萧绝。北胤煞神。“清君侧，诛妖妃”。虞晚正是他誓言碾碎的“祸国之源”。
半个时辰……沈厌指尖在冰冷锦被上无意识划了一下。
沈厌转过头，呆呆的看向紫檀妆匣。
“镜子……”再次开口，虚弱中多了一丝执拗，属于“虞晚”病态的关注。“……给本宫……镜子……”挣扎撑身，又因剧痛跌回，压抑痛哼。
小福子麻木了。翻出一面边缘摔裂的铜镜，战战兢兢递上。
沈厌接过冰凉铜镜。镜面映出一张脸。
纵然苍白如纸，唇瓣无色，沾染尘土血污，眼角眉梢疲惫泪痕，也难掩惊心动魄的艳丽。五官精雕细琢，组合出近乎妖异的美感。尤其那双眼睛，形状极美，眼尾微挑，蒙着生理性水汽，天然带着朦胧魅惑。
沈厌静静看着镜中的“虞晚”。这张脸，是武器，也是祸根。指尖轻拂镜面裂痕，动作带着奇异的珍视。镜中眼神，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评估一件工具。
“呵……”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对着镜子，费力调整表情。苍白唇角努力弯起虚弱的弧度。眼泪再次无声滑落，滴落染血衣襟。
“本宫……”声音轻如风，带着无尽哀婉和……空洞的执着，“……还不能死啊……”气息仿佛随时断绝。目光穿透镜面，投向虚无远方，眼神空洞、茫然，又像承载着万钧重物。
【OOC检测波动……分析中……】
【判定通过。理由：‘濒死之际对生命本能的留恋与对自身处境的哀伤流露，符合‘贪生怕死’核心设定’。】0068的声音毫无情绪。
难过？
沈厌意识深处无声哂笑。钩子，总得下得符合身份。小福子呆呆看着，寒气从脚底窜起。眼前的娘娘，美得惊心，脆弱欲散，但那瞬间幽寂如深海的眼神，让他感到比刀锋更深的恐惧。
“轰隆——！！！”
沉重的、包铜殿门被蛮力猛然撞开！巨响在死寂宫殿炸开，震落梁上灰尘。
凛冽寒风裹挟浓重血腥气和新雪味道，席卷内殿。残破纱幔狂舞，呜呜悲鸣。光线被彻底搅乱。
两队玄黑重甲士兵，如钢铁浇筑，踏着沉重整齐步伐，鱼贯而入。面容隐在冰冷头盔下，眼缝透出寒光。杀气如同实质寒冰，弥漫冻结空气。分列两旁，如沉默黑色高墙。
死寂。呼吸声仿佛冻结。
逆着门外刺眼惨白雪光，一个高大身影，缓步踏入。
未戴头盔，墨玉发丝一丝不苟束在脑后，露出饱满额头和刀削斧凿般冷峻面容。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下颌绷如满弓。
最慑人是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如极北寒冰，似淬毒鹰瞳，带着洞穿灵魂的冰冷漠然。身披玄黑重甲，甲叶沾染大片未干暗红血迹，如地狱修罗。
沉重甲胄随沉稳步伐发出低沉压迫的金属摩擦声，每一步踏在人心上。
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穿透昏暗，无视瑟缩的小福子，牢牢钉在龙榻上气息奄奄的身影上。
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淬炼于尸山血海的憎恶，以及居高临下、视万物为刍狗的凛冽杀意。仿佛在看一堆亟待清除的肮脏垃圾。
胤帝萧绝。降临。
【警告：目标杀意值峰值。】0068的提示冰冷。
巨大压迫感如山岳压下。沈厌呼吸骤窒，胸腔伤口仿佛被无形力量撕扯，温热液体浸透布料。控制不住剧烈咳嗽，每一次撕裂肺腑，苍白脸颊涌上病态潮红。
他蜷缩身体，如狂风暴雨摧残的蝶。浓密睫毛疯狂颤抖，大颗泪珠汹涌滚落，浸湿枕上乌发。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演绎“贪生怕死”。
然而，就在萧绝那冰冷刺骨、饱含杀意的视线如利刃刺入瞳孔的刹那——
沈厌抬起了那双被泪水浸透、水汽氤氲的眸子。
在极致恐惧深处，在那片泪水模糊的水色之后，一丝极其隐晦、极其迅疾的情绪，如同深渊幽光，骤然划过。
不是恐惧，不是哀伤。
更像是一种……洞悉了巨大荒诞剧本质后的冰冷玩味……嘲弄？仿佛在无声诘问：看啊，这就是你们认定的罪魁祸首？
这丝情绪快如幻觉。在萧绝目光触及的下一瞬，已被更深沉、更符合人设的恐惧彻底淹没。他仿佛承受不住目光重量，猛地低头，剧烈喘息，单薄肩膀抑制不住颤抖。
萧绝停在龙榻前十步之遥。足以看清濒死惨状，确保垂死挣扎无法触及。如九天神祇，漠然俯视泥泞。
宫殿死寂，只有沈厌压抑痛苦的喘息和殿外呼啸寒风。
良久，冰冷毫无起伏、如金属摩擦的声音打破窒息沉默，字字敲打紧绷神经：
“虞晚。”
名字带着极致轻蔑与厌弃，如宣读死刑。
“祸乱朝纲，媚主误国。”声音不高，字字千钧，蕴含雷霆之怒，“南陈因你而亡，万民因你而苦。”
短暂停顿，如行刑前寂静。
“你，可知罪？”
审问开始。生存沙漏在无形重压下疯狂流逝。
沈厌伏在冰冷锦褥上，身体因疼痛和“恐惧”微微痉挛。急促喘息带着血腥味。萧绝话语如冰冷鞭子抽下。
没有立刻求饶辩解。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时间仿佛拉长。终于，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抬起头。泪水依旧流淌，沾染尘土血污的脸庞脆弱心惊。目光没有勇气对视，虚虚落在对方染血战靴上，充满卑微摇尾乞怜姿态。
张嘴想说什么，被剧烈咳嗽打断。痛苦蜷缩，呕出血丝唾沫，才用尽力气，发出破碎微弱的声音。嘶哑难辨，却带着被命运碾压后的空洞韵律，幽幽散开：
“陛…下……”
“罪？”
喘息着，像听到天大笑话，无力去笑，只剩悲凉认命般的卑微。
“妾身……不过一介……供人取乐的……玩物……”
艰难吞咽，仿佛喉咙堵着血块。
“何德何能……背负得起……一国之亡……万民之苦？”
声音轻飘如即将消散的烟雾，却在绝对寂静中，激起了无声涟漪。
玩物？一介玩物？
他不仅没认罪，反而用最卑微姿态，抛出了最尖锐的质疑——滔天罪责，亡国重担，凭什么全压在一个“玩物”头上？
蛛网的第一根丝，在死亡阴影下，悄然缠绕上猎物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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