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祁广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不要动。”
“你这是做什么?”隋宁远虽看不清,但也知道自己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尖刀,而此时此刻举着刀的人,正是他打算将狐皮留给的人。
祁广这是什么意思。
忘恩负义也来得太快了些。
“主人家,俺昨夜也没跟你说全,关于俺的来历。”祁广在他耳边,说话语速很快,“俺家是祁连山下没错,俺也是从小养在大舅家中,只是俺虽然寄人篱下,但却从来没想过要跑出来,一切都是因为朝廷在去年征丁,将俺们这些汉子带上北疆战场,未经训练,上战场就是死,俺实在是怕。”
祁广的手宽厚有力,一掌就能握住隋宁远的脖子。
“所以俺拿了守卫军的一柄短刀,趁着夜偷跑出军队,一路顺着山路颠沛,路上还被土匪抓去入了伙,后来又从匪窝逃出来,这才到了你这里,在朝廷那里,俺是个罪人之身,若是送到县令那里,是要关进大牢,午后问斩的。”祁广说。
隋宁远脑子转的飞快,在这个境况下还是听明白了。
“所以你现在是没有身份的?”隋宁远问,“或者说,你的身份在官府那里,记录的是逃兵?”
“是。”祁广道,“不过主人家可以放心,俺在土匪窝那段日子未曾跟他们做过恶事,也未曾露过脸,官府应当不知道俺还在那里待过。”
隋宁远觉得麻烦起来。
刚才吃穿用度的麻烦还没解决,现在又多了层身份的麻烦,阳城县一共就那么大点,祁广没有身份,恐怕住不了多久就要被官府审问。
本朝律法,若是朝廷强行征丁不去,论罪是要杀头的,更何况现在北疆战事本就吃紧,正是用兵之际,祁广若真被抓住,必定重罚。
“主人家,所以你不要动,装作被俺挟持的样子,俺若是跑不了了,也省得你被连累包庇罪。”祁广叹口气,大掌轻轻在他脖间最细嫩的皮肤上揉了揉,“主人家,哪怕你只收留俺一夜,你的恩情俺也一辈子不忘,你放心,俺绝不伤你。”
“你躲起来,快些。”隋宁远脑子一转,迅速想好计策,“我这庄子平日里没有人来,只有这个孙小舟,是来给我送饭的,这人是个大咧咧,不会发现你,你快去藏好,只要孙小舟不知道,你就不会有事。”
隋宁远说完,祁广仍没动作。
“快去!”隋宁远急了,也顾不得那尖刀,伸手推了把身后的汉子。
祁广又愣了愣,将尖刀插回后腰,转身朝着西侧的祠堂躲出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孙小舟猴急拍门的声音传来。
“隋宁远,开门啊,听得见吗?”孙小舟在外面用足了力气吼。
隋宁远调整心态,收起刚才被祁广那尖刀吓坏的慌张样子,淡定开门:“来了,催什么。”
孙小舟拎着饭盒在屋外,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聋,怕你又听不见,害的我平白在外面等着,让开,今天太冷了,我进去坐会儿。”
“唉,不行!”隋宁远想都没想,果断拒绝,昨夜祁广睡在屋里,挪动的板凳木板都未曾收拾利索,现在孙小舟要进去岂不是一眼就能看出蛛丝马迹。
“干什么?”孙小舟揣着手,呼出一团白气,“快点让我进去,耳朵都冻掉了。”
“今天不行。”隋宁远转转脑袋,“里面乱。”
“噗嗤——”孙小舟差点没乐死,扶着门大笑:“什么玩意儿,隋宁远,你这屋子里家具都凑不上几件,你就是把所有家当堆出来也乱不到哪里去,再者说了,谁不知道你这破庄子连耗子进来都得饿肚子走,寒碜没边儿了,装什么讲究呢。”
他说完,也不管隋宁远再怎么阻拦,大咧咧进门去,一进屋就看见昨夜祁广搬进来当床的板凳和门板,惊了一跳。
“隋宁远,你搬来的?”孙小舟问。
隋宁远睁眼说瞎话,点头道:“是我,左右也是闲着,想用这些个木板做点什么。”
“你这瘸子还挺能干,天生神力啊,这大厚门板不得两个汉子才搬得动。”孙小舟啧了一声。
“慢慢捣腾。”隋宁远自己都觉得离谱,不过倒也没担心,他看人通透,孙小舟是个好骗的,他随意扯些理由就是,反正孙小舟发现不了。
孙小舟的确是个大咧咧的,没空关心隋宁远是怎么把这堆东西运进来的,他只随意瞥了一眼,说道:“你也别想着做点什么了,这堆烂木头烧柴火都不好使呢,哪里还能做家具。”
“嗯。”隋宁远随口敷衍。
“对了,你这屋外的篱笆——”孙小舟哈了一口气搓手,突然说。
隋宁远正要打开食盒,心猛地揪了揪,他竟忘了这最重要的,昨夜祁广毁了他的篱笆闯进来,这痕迹可是实打实的,若是孙小舟多问一句,怕是昨夜有人来过的事情就会暴露。
那么祁广也会被发现…
“终于是彻底被风雪吹塌了啊。”孙小舟笑起来,“别说,我早就在猜你那破篱笆到底要多久才坏,没想到这么几根烂木头居然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了。”
隋宁远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孙小舟的脑袋。
放下心打开餐盒,从里面摸出几碟菜来,闻一闻就知道又没什么荤腥,无非是冬日里这点茄子土豆。
入了冬,大集萧条,没有什么新鲜的蔬菜瓜果,能吃的,基本都是前半月各家各户囤在地窖里的白菜土豆茄子,除此之外,还有些风干的腊肉咸鱼之类,不过那东西对于冬日的人们来说算是上等好菜,林翠莲舍不得拿来给隋宁远吃。
隋宁远再摸了摸,摸到一个白面馒头来,孙小舟今天倒是没有克扣。
难不成是良心发现了?
他正想着,孙小舟突然伸出手,从他手里把那馒头直挺挺抢走了。
隋宁远茫然抬眼。
“反正你胃口小,吃不下,那些菜够了,馒头我拿走了。”孙小舟咳嗽一声,听他说话的语气,倒是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但仍是硬着头皮装出个蛮横语气。
隋宁远愣了好一会,说道:“孙小舟,你以前背着我偷拿偷吃就算了,我不和你计较,怎么今天竟然当着我的面直接抢,是不是太过分了?”
好一阵没搭话,隋宁远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孙小舟的身影儿,却瞧不见他此刻脸色。
好半天过去,孙小舟又咳嗽一声,厉声道:“怎么着吧,我就抢了,原也是你欠我的。”
他站起身,拍了下桌子,叉腰道:“你可知宅里其他那些人,伺候着二公子,伺候着林奶奶,各有各的好处和油水,就是随便发个赏钱下来,也够吃一顿好酒,可是我呢,被打发伺候你这么个病弱公子,一天到晚冒着风雪走来送饭,腿儿都细了,一点油水也捞不到,唯一能拿的就你这么个馒头,够可怜了。”
隋宁远听完,相比于没理找理的孙小舟,他倒是淡定无比,他浅勾了抹笑,说道:“孙小舟,说到底,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给你赏赐是我大发善心,可若是没有赏赐,你份内的事儿也本该做好,哪有你这样克扣主子还要捞油水的道理。”
又等了会儿,孙小舟不知如何发作,攥了攥拳头,一跺脚,吼道:“呸,我就克扣了,你又能拿我如何,左右你就是个病弱公子,地位比下人还不如,我怕你吗?”
他说完,拎起食盒,推开门就走了,隋宁远接着门口那么点微光,倒是看清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隋宁远坐在床边,叹口气,哭笑不得。
孙小舟到底只有十五岁,想学着宅子里那些个拜高踩低下人们的风气,仗着隋宁远形单影只欺负他,却又始终学不来这套,偷来偷去,只敢拿个馒头。
这人的心性还没成熟,需得好好教导,否则将来真变成个油嘴滑舌的,才是真真坏透了。
不过隋宁远管不了那么多,他左右活不过这一个冬天,孙小舟如何,关他甚事。
孙小舟走了半晌,西侧那扇门才有了动静,祁广从老祠堂走回来,顺手锁上了门。
隋宁远朝他那侧偏了偏脸,笑道:“没事了,我就说这孙小舟没什么脑子,他连锅子内的米粥都不曾注意到,更不会想到这屋里多了你这么个人。”
他顿了顿,又道:“你就在我这安心住下吧,每日躲过孙小舟就是,除了他,也不会有人来这烂庄子探望我。”
很久都没人说话,隋宁远还以为祁广没听见,转过身子想看他在干什么,一回头,发现那山一样雄壮的身影就那么站在他身侧,欲言又止。
“怎么了?”隋宁远笑了笑。
“主人家…”祁广的嘴唇动了动,“平日里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连个馒头都要被下人抢走?”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听着的确有些可怜,可笑的是这么久了,除了祁广,这样一句关心的话竟从无人对他说过。
隋宁远绽开笑容,云淡风轻道:“是了,我早和你说过,我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家徒四壁,什么都给不了你,跟着我就连一个馒头都吃不上。”
他垂下眸,无喜无悲。
“所以,你还要跟着我吗?”
面前一阵风卷过,踏实的脚步缓缓朝他而来,隋宁远只觉得眼前一黑,祁广重新跪在他身前,自己的手腕被一双温热的大掌牢牢握住。
“主人家放心,俺既然投奔了你,哪怕再穷再难,俺也绝不走,俺有的是力气,既然日子苦,那俺们就一道努力,赚银子,赚馒头,不再受孙小舟的鸟气!”
手腕上的大掌再次握紧,粗糙的掌心贴着隋宁远的脉搏。
隋宁远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既感动他这辈子走到尽头之前,还能遇上这么个人陪着他,又惆怅,他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该如何对得起祁广的托付和投奔。
他纠结着,祁广却愈发坚定。
“主人家,俺知道,你是个金枝玉叶的公子,给俺一些时间,俺一定能让你再过上那享清福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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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克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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