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梁溪城郊。
临清越安静地站在密林之中,月光落地,被树影分割得支离破碎。
一个黑衣的身影鬼魅般悄然接近,他的披风下摆掠过草叶,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他在那人面前停住了脚步,恭敬地行礼道:“宗主让我来禀,东妄海虽无异样,可无焉河出了状况,似乎魔息淤堵,无法传送。”
那人的声音在面具下传来,有些模糊扭曲:“他让你速将谢迟送归东妄海,或者,对喻见寒下手。”
临清越的眸子在月光下微微闪动,他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谢迟既然邀请喻见寒前往徽州,这说明他对当年之事仍一无所知。那么,我手上便有他最大的软肋……”
他看向那抹黑影,交代道:“你现在立刻动身前往徽州,照我说的做,我自然会让他乖乖回东妄……”
“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问明谢迟出东妄海的方法,好以绝后患,让他一辈子困死在那儿,不得翻身。”
*
喻见寒在梁溪城酒楼里一番不留情面的话,终于让他们身后尾巴散去了——而哪怕还想继续跟着,那些弟子也没了正当理由。
毕竟南堰徽州,是远离修真界的一处凡俗城池。
虽说它也算有名的大地方,但修真界不涉世俗的约定,可就明明白白地刻在各宗门碑的第一条上。
对于大能而言,这确实只是一纸空文,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容旁人半分置喙,但对于深受门规束缚的一般弟子而言,若是想没有特殊理由贸然入凡尘,还是先去戒律堂领三百罚鞭吧。
于是,喻见寒便与谢迟一同来到了四面环山的徽州。
徽州虽是谢迟说要来的地方,可等真正踏入了高耸的城门,走入了繁华热闹的街道,谢迟眼中的茫然,却不比初次来访的喻见寒少上多少。
“阿谢,现在我们去哪儿。”喻见寒侧头问他。
谢迟四顾张望了一番,他有些迟疑:“要不,先寻个客栈歇脚,然后再做打算?”
他看着喻见寒清亮的眸子望了过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也只来过一次,对这个地方不太熟悉。”
喻见寒掩去唇边的笑意,他假装正经道:“那行,我们便休整几日,等你熟悉熟悉,我们再动身。”
此行只有他们两人,喻剑尊又不是缺钱的主,他便依惯例寻路人问了城中最大的客栈,定了两间顶级的上房,愣是将掌柜的乐得眉不见眼。
大生意啊!
掌柜揣着钥匙,迈着一溜小碎步,胖胖的肚腩抖了起来,颠儿颠地亲自将贵客迎上了顶楼客房。
两间客房便占据了一整层的位置,为了保证舒适性与隐秘性,红檀花雕的房门在环形回廊的两端遥遥对着。
掌柜的先将谢迟请进了屋内,而等他恭恭敬敬地关上喻见寒的房门,正准备离开时,却见回廊对面的红门骤然开了一条缝。
谢迟小心地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他警惕地眯眼打量四周一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鬼鬼祟祟地招呼掌柜过来。
好嘞!
胖胖的掌柜又迈开了腿,提着绸缎衣摆,哼哧哼哧地绕过长廊,来到了谢迟跟前。
“客官,有何吩咐?”掌柜的也识趣,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道。
谢迟一边竖起了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小声地交头接耳:“掌柜的,我想问问,徽州有什么适合两人游玩的地方。”
“两人游玩的地方……”掌柜的眯起了眼睛,认真思索起来。
谢迟见状,忙竖起两根手指比划,还特意补充了自己的条件:“是要两人适合聊些私事的,比较清静的场所。”庙会什么的,就算了吧……
聊些私事的,清静的场所。
闻言,掌柜眯起的眼中霎时迸发出一丝精光——想他掌管福聚楼多年,一双明亮的小眼睛识人无数,哪能看不出面前的客人在想什么?
看这鬼鬼祟祟的态势,紧紧张张的交谈,那必然是……
郎情妾意,花前月下诉衷肠。
“那自然有了!”掌柜自豪起来了,他挺起了骄傲的胸膛,“客官,你且听我细细数来……”
谢迟眼中一亮,心里一喜,果然,问掌柜就问对了!
他俩一拍即合,立刻投入了火热的交谈中,自以为动作隐蔽,殊不知——耳聪目明的喻剑尊正端坐在隔壁屋的桌旁,举杯小酌着。
他听着房外传来的动静,就像听着毫无察觉的小动物在窸窸窣窣地搬着粮。
明天会有什么惊喜呢?他摩挲着杯壁,开始期待了。
*
第二日,喻剑尊收到的最大的惊喜,便是卯时未至,天际黑沉地挂着星点时,谢迟便笃笃地叩开了他的房门。
那人昨夜便神秘兮兮地招呼好了,说是第二日卯时,便要带他去一个徽州有名的好地方。
喻见寒倒也穿戴整齐,备好了佩剑,随着那人一同出了门。
借着未尽的夜色遮掩,谢迟霎时周身魔息萦绕,御风而起,而喻见寒也乘剑跟随其后,两人便一路畅通无阻地掠过绵延的山脉,落在了一处险崖之巅。
崖顶有一席地而坐的矮台,一棵参天松柏默然挺立,它蜿蜒而出的郁郁冠盖遮掩台上。
两人相对落座,往下看去,是万丈深渊,向远眺望,微晞的晨光落在了云海之上,为其镀上了金边。
“此处倒像佛恩寺的晨时。”谢迟望着周边的景色,脸上写满了失望,他一时哑然无语,“早知如此,我还不如选择泛舟镜湖。”
喻见寒明白他在懊恼什么——
世间山巅之景,颇为相似,佛恩寺伫立群山之上,每日都响晨钟,这种景色,他们前段时间每日都在见,早就不稀奇了。
“修士常见此景,但凡间不常有……况且,这里既然能为徽州三景之首,定然有它的独到之处。”喻见寒倒是丝毫不在意。
他看了一眼桌上备好的茶台,径直为两人取了杯盏。
连徽州三景都知道,谢迟瞬间泄气了:“白忙活了,你倒是比我更清楚……”
喻见寒却笑着宽慰他:“只是多读了些游记罢了……”
“只是,阿谢为何突然想来徽州?是故乡在此吗?”他有些好奇。
故乡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谢迟却怔愣片刻。他沉默垂眸,却是释然地笑了笑,缓缓摇头道:“可能是吧,但我不想骗你……”
他抬起头,弯了眉眼,但坦然的笑意背后,却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情绪:“其实我是在须臾城长大的。”
喻见寒轻声重复了一遍:“须臾城,魔域第一城?”
“是啊。”谢迟不敢再看他,说出须臾城这三个字,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勇气,若是从那人眼里再看见一些莫名的情绪,想来会比利刃更为扎心。
若是世间最乱的地方是魔修界的魔域,那么魔域最乱的地方,便是须臾城。
生杀取夺须臾间,无恶不入须臾城。那里出来的人,谁的手上是清清白白没沾过血?
“须臾城里的孩子多为孤儿,想要在没有长辈的看护下长大,就只能去偷去抢,去争馊了的饭菜……我也是这般过来的,那时从没人告诉我对错,而等我明事理的时候,一切就都不可能重来了。”
喻见寒只安静地听着,他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那人,其间没有一丝鄙夷或是怜悯,只是非常柔和地看着他,就像是在倾听一个漫长的故事。
这样的态度,给了谢迟勇气,让他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陷入了回忆,但哪怕是再灰暗的日子,总会有些不寻常的色彩:“须臾城里,顾娘子的包子最好偷了。”
他的声音有些涩然:“她的腿脚不好,通常只要跑得快些,我们就能躲开。”
“后来,污月楼来须臾城挑探子,想要混入正道的队伍刺探情报,我接了任务,第一次走出了那座城,认识了林郁、温秉言他们。”说到那两个名字,谢迟眸中微微亮起了光。
那时候的谢迟,与承昀宗的弟子格格不入。也正是林郁与温秉言出言制止恶行,才让他能得以喘息,在明面上免受旁人奚落欺凌。
尽管那些人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愈发猖狂。
“他们同你一样,都是极好的人。”谢迟笑了起来,他眼里有了光彩,像是星河落入了眸中,“也是他们告诉的我,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说到此处,谢迟微微停顿片刻,他的喉头像是堵了棉絮,极难说出下一句。
“喻见寒。”他轻抿了一口热茶,浑身的血脉像是化冰了一般,终于有了温度,“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你别信我,帮我,别以为我与你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当年我差点害了林郁,现在,我不想再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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