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陆鹤清与梁雪意还尚能交流,那么他和方垂野就是真真正正的无话可说了。
陆鹤清骤然回首,闻言动作一顿,笑着接茬道:
“我们二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呐。这不,便想着带梁上校回家,小酌一杯,好叫我尽尽地主之谊。”
方垂野文弱垂眼,身体却不容拒绝的挡在了陆鹤清面前,他语气谦和道:
“鄙人便代我先生谢过您的好意了。家里孩子还等着他回家,不过多叨扰了。”
两人在安静空气里无声对峙。奇怪的是,明明陆鹤清看起来才是那个更为危险的,方垂野和他站在一起,身上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难言气场。
神官眯起了眼睛,握着刀柄的指节开始缓缓收紧。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鹤清骤然抬手。
他没有攻击,而是将手举在方垂野面前做了一个稍等的姿势。
方垂野微微颔首。
下一秒,陆鹤清走到角落,微微偏头,似乎是在仔细凝听着些什么。
梁雪意被放在了一片空地上,微微喘息着。他零星听到对方在断断续续的汇报着些什么,失忆……失血过多……总体还算顺利。
陆鹤清不满的轻哼了一声,远远朝这边瞥了一眼,随后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和对方反驳了起来。
方垂野屈膝蹲在了梁雪意身边。
他打量着对方的满身狼狈,手上骨节外翻的细密创口,修身劲装被扯的千疮百孔。冷汗打湿了长发,贴在颊边,随着呼吸的动作偶尔露出一小节苍白锁骨。
“铃兰他们……怎么样了?”
良久,梁雪意抬手捋了把头发,声音嘶哑问道。
“安置在爆炸区外面了。”
在他被碎发遮挡的视线盲区里,方垂野无声伸手,不知想到什么的瞬间,又硬生生止住了。
他收回指尖,不动声色道:
“你呢?情况如何?”
梁雪意此时此刻头昏眼花,他眼前满是五光十色的漂浮物,方垂野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什么?”
他小声呢喃了一句。
方垂野又说了句什么,梁雪意没听见,他要被脑袋里时时刻刻喋喋不休的低语声折磨疯了。
有一个办法可以……可以结束这该死的一切。但他不能……不能什么?
最模糊不清的瞬间,梁雪意的灵魂却好像突然超脱了。
周围五光十色的世界变成了漂浮在空中的肥皂泡,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真的很小很小。他被大姐抱在怀里,懵懂又对这个可悲的世界饱含憎恨。
在下水道里像老鼠一样长大,和野狗抢食,与流浪汉争抢地盘。
他还记得他用小小的牙齿第一次咬断一个男人喉管时,仅仅是为了过冬时的一块干巴面包。
人模狗样,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成语。
他不认为自己是人,那种可悲,可恨,丑陋又狰狞的两脚生物。他认为自己就是一条狗,谁能说他不是一条狗呢?
他有长长的獠牙,附近所有的流浪狗都怕他,他的叫声响亮嚎啕,连最凶的狗都喊不出这样恐怖的声音。你看,连人类自己都承认了世界上有长得像人的狗,他就是一条变了异的狗。
他被世界饱含恶意的丢进红尘里,支撑他活下来的也是恨。小小胸腔里无休无止的恨,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所有人都去死,所有狗也去死,他曾经无比虔诚的相信过世界存在神明,祈求着祂们将这个世界彻底弄死。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甜美的肥皂泡漂浮在空气里,他们用稚嫩的小手合力按住他,骂他:
“小杂种,别乱动。”
他倒是听话的没有乱动,他完全被肥皂泡迷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有这种神奇的东西存在。
像一个个彩色的会飞的美丽精灵。轻飘飘的,散发着诱人吞食的甜美香气,可真的吃下去的时候,却是咸咸涩涩的,但还是很好吃。
时隔多年,梁雪意好像又尝到了幼时肥皂泡的香气。
冰冷咸涩,他这次很珍惜的没有吓跑它,而是用舌头讨好般小小舔舐着,怕它们会再次一戳就破。
“梁?”
灵魂缓缓下降,最终变得脚踏实地了起来。
梁雪意骤然睁眼,他茫然地看着方垂野,下意识问道:
"我姐呢?我……我的家人们,还活着吗?"
方垂野闻言一愣,他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
“我不知道。十七岁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我问过你身边的人,柳炎,凯恩……他们也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自己知道?”
梁雪意低声重复道。片刻后,他的眼神很快由懵懂渐渐清明了起来。
梁雪意猛地朝角落里的陆鹤清看去,只见对方腰抵着刀,正在百无聊赖的看着别处发呆。
察觉到梁雪意的目光,他回过头,状似调侃道:
“你俩结束了?噢,梁上校,别这么看着我。”
陆鹤清将双手缓缓抬起,笑嘻嘻的讨饶扯皮道:
“我向您郑重道歉,好啦,您和您的丈夫离开吧。”
说罢,他好整以暇的看着二人。
梁雪意腰间的伤口已经被方垂野粗糙处理过了,失血过多令他的唇色看起来格外苍白,冷冷盯着陆鹤清那张格外鲜活的生动俊脸。
“我不会动手的,你们走吧。不过梁雪意,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会亲手取走你的项上人头。 ”
陆鹤清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两人的注目中终于正色道。
“我会亲手杀了你。”
梁雪意在方垂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与对方饱含笑意的异色瞳孔对视,眼中满是冰冷杀机:
“我拭目以待。”
陆鹤清笑了起来,露出那两颗分外乖巧的小小虎牙,好像之前暴戾无度的家伙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他彬彬有礼道:
“梁上校,再见。
哦,对了,之前和你讲过的那位同僚,您真的没有印象吗?我还记得那个女人临死前说过的话——”
陆鹤清眼里闪烁着险恶的精光,直直盯入梁雪意眼底,模仿着她的语调道:
“他没读过书,没多少文化,就这么一次——梁哥儿,救救他。”
“滋——”
话音刚落,随着一阵莫名的气音响起,陆鹤清脸色徒然一变。
他的瞳孔在短短几秒内迅速缩小,无数次生死间游走而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令他清晰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灼热触感,但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突然就炸了。
是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炸了。
“嘭!”
细碎内脏裹挟着森森白骨,洋洋洒洒,垃圾一样砸落入焦黑的坑底。
一枚翠绿眼球“骨碌碌”滚到了梁雪意的脚下,他垂着眼帘,秀美面庞沾染斑斑血渍,在这场雨中如同神明般悲悯:
“再见。”
梁雪意近乎无声道。
“没事吧?”
方垂野将他搀至远处,从胸前掏出了一块做工精致的香槟色丝巾。
他细心替上校拭去脸上不小心沾染的污渍,浅灰眼眸担忧的看着他,好像一点也没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感到恐惧和后怕。
梁雪意突然就想到了幻境里那一幕,还有逼停爆炸时塞因在他耳边说的那几句话:
“我与祂不同,那家伙只会用手段低劣的把戏迷惑你。而你在我这里的所见所闻,均是现实,我的能力是预知。终有一日,你会在死神的怀抱里痛苦离去。”
对于自己的死亡,梁雪意毫不意外。令他惊异的是方垂野,这家伙当真……爱到能为了他去死的地步?
“梁?”
方垂野的呼唤令他瞬间回神,梁雪意抬眼,只见男人毫不嫌弃的把帕子收回了怀里。
他从前的面相没有现在这么英俊凌厉,兴许是还没长开的缘故,眼神稚气温柔,笑起来分外亲切,让人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只是当这份亲切不偏不倚,对所有人都平等的一视同仁时,就变得恐怖了起来。
心机深沉的伪君子。
梁雪意在心里不屑轻嗤。
当他用这种打量的眼神挑剔评判着方垂野时,方垂野同样也在看着他。
男人突然伸手,用指节给梁雪意拢了拢耳边凌乱碎发,犹豫片刻,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
“不是我不愿意,铃兰他们还在外面等着……”
梁雪意脸色迅速黑了下来,火速将人踹离了自己的二里地:
“我没有,方垂野,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性缘脑了吗?”
方垂野疼得倒抽了口凉气,顾及着梁雪意的伤势又不敢让他踹空,有些莫名其妙道:
“性缘脑是什么?”
梁上校仗着从十六岁小姑娘那里学来的新知识,成功在方垂野这里支愣了起来,他朝男人轻浮一笑:
“就是见了星域外那些怪物,也想着来上一发的蠢货。”
“……你哭了?”
梁雪意看到方垂野诧异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的抹了把脸:
“没有,我又不是你。”
果然,满手咸湿的透明液体。
“后遗症吧?”
梁雪意对于这些细枝末节,显得不甚在意。他慢腾腾站起身,理所应当的示意方垂野来扶自己,眼神重新沉郁了下去:
“叫本区还活着的负责人来处理这堆烂事吧,我们加速回锈带。我有些事情……需要见凯恩。”
方垂野见状,十分自然的揽起上校那把细腰。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暗沉了下来,盯着他的眼帘郑重道:
“你的能力,以后别再滥用。想必你也察觉到了,”
说到这里,他低头,将唇齿轻贴在梁雪意耳边,狎昵又暧昧的低声道:
“我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准备及时吻你的。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