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人皇开九域，定江山，又八百三十年，云氏皇朝倾覆，开始了“十三年一战”的混乱局面，三百年后，天下二分，北收西夏、突厥、吐谷浑，合云氏半壁江山，称为周国；南定楚、越、缅、琉诸国，定名为楚。
周楚之间，一水分隔，其名泯渡江。
寒冷的泯渡水顺着南下的严寒风气，给距北周一墙之隔的岭许镇带来草原生灵的寒气，这里的人们行走集市，因着年节，各自搓着手，携着眷，各自买各的年货回去，有一位糖葫芦色春衣的小童，总着两个双丫髻，摇摇摆地晃着身子，得意地走着路，不意间，竟撞上前方一位穿着纱衫的少年。
少年人大声喊叫，唯恐天下不乱：“来人啊，快来抓贼啊！”
小童儿四下张望，方才唯不知那贼是谁，如今见人们三五成群，轰然围了自己一个水泄不通，才想要张口叫娘，奶音溢出来，慌乱的眸子登时泛出了水花花，实在惹人爱怜极了。
三十步远一处金银铺面，有一个叼着糖葫芦大嚼特嚼的嫩黄薄衫女子，裙绣桂黄丹梅图样，闻声向这里望望，边走边吃，走到近处，将方才吃完了的葫芦签子随手一扔，自然地双手扒开前头五层的人头攒动，没等后头被那位木签扎中脚背的彪形壮汉逮住，便一溜烟儿飞到了小童前。
“小娃娃，生得可爱。”女子对娃娃“木马”一口，极高调地将孩子抄坐在臂弯，大臂一展，轰开前方碍眼的人群，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此人撞了我，不能走。”
低沉嗓音冷如三冬里无边的寒雪，那女子回眸一看，这声音来处正是那大喊捉贼，哄一众来人纷纷围住这小孩指责的少年，心中暗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畜牲，方能够连这么豆丁大点儿的孩子也不放过，得饶人处，反而针锋现。
她心生不满，却不欲缠惹恶争，冷嗤一声罢了，才将要走，背心处飞来一柄雪光泠泠的长剑，不得不反身旋转，将小孩儿放在自己目所能及的原地。
为保证孩子安全，邵杏并不敢正面对上那柄剑，一双眼只盯着那个孩子，不回身反手欲摘那柄想要人命的长剑，忽听人长笑道：“天底下不明黑白之人，又多了一个。可惜小爷不管你心中的黑白，天下是非里，敢横拗小爷的人，只管全去死！”
话落，风止。
方才还吹面如刃的冬风，一瞬静止下来，四周无暖无冷，无温亦无晴，干巴巴燥得人口渴，邵杏的嗓子尖儿上险些冒了烟，这才惊觉得背后这人……内力深厚，竟能无声无息，控风云雷雨之天数。
此等武学造诣，乃天下第一流。
“敢问少侠师出何门，拜在哪一处。”估量自己若真对上他，九成打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邵杏忙服软道。
“小爷非侠，而是道。”走得近了，少年人与她四目相对。
邵杏这才恍然察觉这人不知何时已转到了自己面前，额前碎发无风自动，束起一个不高不低的马尾，看来英丽而从容，灰色道袍下一双腿脚却软了软，仿佛受过什么重伤，站立不得。
穆蔚临行前，穆氏家主——如今国公衔上排名第一位，手握商道财权乃至整个南楚财源的穆侯爷，他的亲爹，才杀了一个大夫。
“在下邵杏，江湖浪迹之人。”邵杏施了一个江湖礼，礼尽抬眸，只见那少年眉眼弯弯，似是在笑着，眸中颜色却又分明狠厉，配上那凌厉出鞘宽剑般的斜眉，不禁心生寒战，闭口不敢再做一字之言语。
“穆蔚，世外人。”少年人横她一眼，眼神收回来时，自邵杏面上悄然落下，扫过地上站立着，已然被吓成木鸡的“糖葫芦”，似有所觉，冷哼一声，走了。
半炷香后，人群松散了许多，孩子的母亲找上了内围，见孩童舔着邵杏才买下来的糖葫芦，展开眉眼笑：“我们才看着戏，不知怎的，便就走散了，多谢姑娘搭救，多谢姑娘搭救。”
后头跟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男人，一言不发，板着脸蹬着邵杏，仿佛在说你要是敢动我儿子一根指头，我便要你赔命。
可他的眼神实在没有方才那少年的狠厉，使劲瞪出来，至多也只能当一个照明的灯泡，邵杏摆了摆手，颇没兴趣地答道：“不敢，举手之劳而已。”扫了汉子一眼，便就启程了。
那句“不敢”，是给他的。
那句“举手之劳”，则是给他的娘子的，虽是江湖客，邵杏素来奉行有来有往，这么一个回给人家一声谢的礼，她还是懂的。
人群如云，一瞬消散无踪，方才那少年此时也不知哪里去了。
江湖中人，素来敬慕武艺高强之人，见他未做一字解释，无半分留恋便走了，似是连拌嘴也不屑，不知怎的，邵杏心中无端地升起一种空落感。
普天之下，邵杏自问轻功第一，如今真教她碰上个内功第一的，尚未切磋，这人便已不战而退，岂非人间之大憾。邵杏想着，自觉着再也没了甚趣味，无奈长叹一声，把背上装着军报的包袱往上提了提，往南楚军营去。
半个时辰，穆蔚及时地回了客栈。
“你比昨日晚了一刻钟。”
木门闭合，穆蔚微微阖了眸，张开眼便一扫周身的疲惫，瞧来分外精神，一双清亮澈底的眸子瞧着身前人答道：“今天遇上了麻烦，晚了些。”
“这双腿练得如何。”素砚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拂开，冷声回复：“不劳姐姐挂心。”稍后，似觉得自己回复得颇有许多生硬之处，恐为人不喜，又缓和下来语气，故作出温存模样微笑道：“无碍了。”
虽是仍旧的冷硬，好歹面上见了笑。
“这双腿乃是陈年宿疾，你被人唤作‘残废’十三年，终于得天之见怜，老宗祖思念孙儿才要你归家，周太后娘娘的旨意便降下来。”素砚对着天边，斜抱了一个恭敬的礼数，算是见过了天家，复短叹：“若不是你得了重任亲自来泯渡送这军报，老侯爷至今只怕还想不起你这样一个‘儿子‘，遑论延医、问药......将这腿足足温养了三天才算能如常人般站立了，临别前师太切切嘱咐我看顾于你，称这穆侯爷温养经络的法子，必须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每日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习练行、走、气、息，必教那周人看不出行止有异为上。”
穆蔚见方才素砚面对房门坐着，便知这背对房门的座儿是给自己留的，会心背对屋门，潦草撩袍坐了，沉下声道：“今日遇上个女子，风淩渡的人。”
“你的身子十里路程能走半个时辰已是极限。”素砚掐灭了计时的芸香，沉在阴影里的脸转过来，立起身如往常般替他拂去衣上尘雪，面对面将他发上灰布的带子解下来，挂在内间架上，又温声哄：“你未修轻功，今日不必逞强，学习那江湖之上小女子的做派，给穆府丢人。”
闻听此话，穆蔚眸心不愉的神色一闪即逝，白光湮灭在老师太素日敬神礼佛的缭缭烟香之气中，无端地生出几分诡异的庄严肃穆感。
见穆蔚久久不语，素砚返身重坐回原位，又唠叨道：“惊动侯爷事小，若惊动太后娘娘岂不事大！小侯爷而今手中攥着的旨意虽是圣旨，可若无太后娘娘首肯，这尚未及冠亲政的帝子一道旨，又如何经中枢过内阁，重重放行重重押印，最终落得青筵观，交到我们手上来！”
“既是圣旨，又是军报。”穆蔚初时还在喃喃自语，忽地捕捉到内廷隐秘的尖刺一般，捉住那针芒不撒手：“真是迫在眉睫的军令，岂会等得起穆蔚三日三夜，又温养足足四十九天，待到第五十三日再发给前线，姐姐说这话时，可曾想过，皇家、穆府，究竟动的是什么样的心思。”
”饶是今日路程，我还忧心你去的远了，这双腿终究禁不住……荒郊野岭，又只有你我二人，眼下康健为上。”这一句未曾出口的话，被穆蔚的话抢先堵了回去，他语中见微知著，竟似已见确影。
似尘封许久的纱帐终于掀开帷幕一角，任光透进来。
厚重的门扉打开，临去之前，素砚曾望穿秋水一般地想要挽留穆蔚，她一步踏上师太的房门，便知晓再无回头路，可尚未叩门，里头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静莲师太的内力已臻化境，可以使门窗被风吹开，而无需亲自动手开门，素砚看着眼前这两扇自行开启的木门，已是见怪不怪。
雕莲花道主的檀木乌门缓缓开启，等待着她的，乃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老师太趁四下无人，对她道：“穆府之意，是要接蔚儿回去。”
素砚自知以师太的功法可以探知到周围百里内的人烟响动，如有偷窥之人，必定死于暗箭之下，当下凛然心神，提着心绪问道：“要蔚儿回去？！”这一问震惊、冲动，连带着十三年养育穆蔚的种种一齐涌入脑海，那每一年的春夏秋冬，或缝补旧袍，或典当财物，或出门买书，或萤灯逗谈......
重重光影交织成她与穆蔚的过往，当年是穆府不要她，她才将蔚儿视作自己的女孩儿一般疼爱教养，襁褓至今十三年，自知晓侯府势大，从来谨守着穆府的秘密，不敢对外言明小蔚儿的女儿真身，只唯恐有朝一日若蔚儿再不愿扮作男儿身行走于世间，必招致杀身之祸......
这十三年来捧着望着，怎么却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国公穆府里的人怎么说要她回去，便要回去了，半点儿转圜的空隙都不给自己留......
“如今，是太后看上了她，要重用她了。”老师太轻咳一声，适时敲打，将素砚拉出她十三年前因无依无靠，被师姐们拦阻在山门之外，是如何一步一叩头拜上百级石阶，以诚意感动师太，待山门开启后，又是如何在欣喜与感动交加的涕泪中，接过这襁褓之中小小婴儿的旧画中。
那一年，自己也只有十三岁啊。
落日余晖般的剪影缓缓沉下来，老师太并未给她太多质问思虑的余地，开门见山道：“老太君与执政太后一母同胞，血脉斩不断，穆太君膝下所出唯有三子，长子穆襟自产下嫡孙后，再未有所出，二子虽于三年前便娶了正妻，可惜孙儿孕中夭折了，三子年内娶了妻，腹中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她长叹一声，落下定论：“我虽幼年与那顾氏有旧，说不过是手帕交，才替她瞒下这天大的祸事，以女而易子，如今穆老太君愈是年迈愈思亲，思想起尚在观中这唯有的嫡孙儿来，要教他继承家业，谁又敢拦，”似是一声千钧的闷雷，落下凡尘来，静莲师太重重咳嗽道：“若是当下便言明蔚儿的女儿之身，十三年来青筵观知情不报欺君犯君的罪，这观中千许生灵性命，谁又承担得下来呢。”
穆氏背后的靠山，是老太君；而老太君背后的靠山，是南楚足足执掌了一十三年国政，代天子行权的周太后娘娘。
素砚如遭雷亟，认命般往后踉跄了一步，恍惚道：“若是真回了穆府，蔚儿便能够长久，她的命便能保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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